第51章芳兮任去留(1 / 3)

夜已深沉,他先藏好了寶馬,而後悄然來到了一戶書香門第的家中。

這是他熟悉的地方,十五歲那年,他為了躲避義父的追打而躲到了這裏,而現在他更是為了躲避全武林的追緝而躲到了這裏。

所以今晚,他再一次成為了不速之客,而且也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輕足一掠飛上了繡樓……

燈火闌珊,婉約的倩影印在牆上,還是那麼令人熟悉的情景。

柔和的燈火邊,祈少君凝目望著那楚楚動人的麗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經說過永遠不會再踏足這裏,可是現在,他來了……但他不得不來,為了躲避追緝,更為了眼前之人而來,此刻見到她安然無恙,他放心了麼?是的……可不知為什麼,他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喜悅,因為他違背了自己的意願、因為他愧疚,尤其是看到雨晴又略有些清瘦和憔悴的麵容,他又怎能高興地起來?

“少君?是你來了?”雨晴輕柔的語聲脫出兩片櫻唇。

祈少君更是苦笑,對方明明是雙目失明之人,卻總能知道是他來了,自己的輕功已是當世頂尖,躲得過無數絕頂高手,卻瞞不過一個弱質纖纖、全然不會武功的盲眼女子,這卻又是為何?

所以,他也不禁失聲問道:“為什麼?”

雨晴曼聲道:“你不知道麼?瞎子的耳朵是最靈的。”

祈少君道:“我明白,可是……你不可能聽到。”

雨晴緩緩頷首,輕聲道:“我記得你說過,武林之中有很多輕功好的人,能夠落地無聲、踏雪無痕,尋常人根本無法察覺。”

祈少君心中感歎,這些的確是以前他告訴對方的江湖逸事,未想到對方一直牢牢記著,不知他是否知道,雨晴一個大家閨秀,哪裏會對這些感興趣?她唯一感興趣的,隻是因為說這些事情的是她喜歡的人罷了。

雨晴輕輕一笑道:“但我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去感受……不知為什麼,我能感覺到是你來了。”

祈少君陡然想起西門笑雨也說過類似的話,盡管二人的語氣截然不同,但給祈少君的親切感卻是相似的,他尷尬一笑之餘不禁問道:“請教雨晴姐姐,你是怎麼感覺得到是我來了?”

雨晴嫣然道:“因為你和當年一樣,不是用正常的方式上來的。”

祈少君更苦笑無語,盡管都是情非得已、盡管雨晴不會介意,但這前後兩次侵門踏戶皆非君子所為……因此他沉吟了半晌,才尷尬地在圓桌旁坐下。

雨晴又道:“這一次追你的人好像很多。”

祈少君淒然一笑,歎聲道:“是啊,多得讓你無法想象,而且他們個個都比我義父凶狠得多,因為那五十萬兩黃金讓他們都失了魂……所以,這次你不會再想來說服我,叫我走出門去坦然麵對了吧?”

雨情嫣然道:“當然不會,而且我會保護你,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你的。”

祈少君苦笑道:“按理說,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才對。”

雨晴曼聲道:“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可惜我看不到。”

祈少君微笑道:“江湖之路也不是用眼睛去看的,我相信你能感覺得到。”

雨晴淡淡一笑道:“謝謝……”又輕歎道:“所以我從你的語聲中,能感覺到你堅強之中的那份憔悴……江湖之路遙遙無盡頭,你這段時間一定不好過吧?”

祈少君淒然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雨晴幽歎道:“是啊……她那麼狠心和你決裂,還害得你如此傷心,難為你還能這麼堅強地挺過來……”

原本頹然坐著的祈少君猛然一怔!因為雨晴所說的“她”,除了慕冰之外他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失聲道:“你……你剛才說……?!”

但還未及問,隻聽雨晴已低聲道:“她前段時間來過這裏……”

有一晚,夜雨淅瀝。

繡樓上,雨晴剛沐浴完畢,凝萃扶她上床安寢,剛一轉身便渾身一跳!

“呀……!”小丫鬟驚呼一聲!

眼前的圓桌邊正端坐著一個身著黑金色衣衫、身形窈窕的冷妝女子,豔麗絕倫、風姿綽約,但神情高冷,再配以一襲黑亮的衣衫,感覺既像是絕塵於凡間的仙子,更像是來自幽冥的閻後,所以像凝萃這等弱質小丫鬟,見到這等氣場的絕世女子,焉能不驚懼,一時之間隻覺腳底生出涼氣、牙齒打格……

而雨晴雖也感到了陣陣寒意撲麵而來,卻十分淡然地溫聲道:“凝萃,不用害怕……她是我的朋友。”

凝萃滿心疑竇,試問小姐何時交了這麼另類的朋友?

隻聽雨晴又道:“我和朋友單獨聊聊,你先下去吧。”

雖然害怕,但凝萃又豈能就這麼下樓,但雨晴一再堅持,並勒令她不準去稟報老爺和夫人,凝萃唯有從命、老實回房就寢,然則一直躲在樓梯口……

待凝萃下樓後,雨晴輕輕一笑道:“今夜有佳人惠然光降,若有禮數不周之處,還乞見諒。”

那“朋友”冷然不語,依舊靜坐桌畔,雨晴緩步上前兩步,婉然道:“請恕小女子身有殘疾,無法目睹姐姐的絕世風采,”

“你……知道我是誰?”那“朋友”的語聲亦略帶著高冷之氣。

雨晴輕輕額首道:“因為他曾經跟我提起過你。”

“他?”她失聲一頓,顯是對雨晴口中的他略有動容。

雨晴又道:“雖然我看不到你,也從未見過你,但我能感覺得出你是誰,還有你身上的薰衣草香氣……他說過你最喜歡薰衣草,也跟我提起過閑卿穀,我不止一次地向往,和心愛之人在那裏一起生活是什麼感覺,我也很想去看看他幫你重建的香閨,還有他精心為你種植的薰衣草坪。”

對方沒有回答,但雨晴敏銳的聽覺,清晰地聽到對方如蘭的吐氣聲中,那隱隱的微顫聲,呼吸聲是如此,心自然更是如此……

雨晴又道:“我能感覺到……你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關心著他,隻是這份情感會讓你變得脆弱和茫然,所以你必須將這份情感壓抑在心底……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但你現在需要的……正是眼前的這個自己。”

對方還是未回答,但微顫的呼吸漸漸變得有些沉重和不安,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髒開始急劇跳動,她很驚訝、更充滿了讚歎,眼前明明是個盲眼姑娘,卻比世間無數明眼人更能洞悉人心,她心念數轉,自問已將自己這顆思念的心隱藏得天衣無縫,誰想到竟被這盲眼姑娘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後,雨晴上前摸著黑、緩緩地為對方斟了一杯茶……

她輕呼一口氣,溫言道:“夜深了,真的有些冷……但這份冷毅能夠保護你柔弱的心……現在的你,正是他所說的另一個你……對麼?”

對方終於忍不住輕哼道:“他還真是多嘴……他……什麼都跟你說了?”

雨晴幽幽道:“那日他來探望我,說得最多的……就是你。”

對方又沉默了,不過也不必說,因為眼前的姑娘都猜得到也都猜得透,所以她稍稍斂起了冷若冰霜的外殼,道:“你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而且瞧你天庭飽滿、地合方圓,不練武真是可惜了,若是身在江湖,縱然目不能視,也必成一代江湖奇女子。”

那天深夜,雨晴和她都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

但此刻的祈少君很驚詫,問道:“冰冰?!她來過?她來幹什麼?”

雨晴淡笑道:“來陪我閑聊、解我寂寞呀……她一直握著我的手,我們聊了很久,聊得可開心了!”

“你們兩個?”祈少君茫然不解,追問道:“那你們聊什麼那麼開心?”

雨晴輕嗔道:“我們女兒家的事,你打聽個什麼。”

祈少君卻神色凝重道:“我知道我這個人不太懂女孩子的心,但我更知道你們的閑聊必定與我有關,而且她會來找你,因為她必定猜到我也會來找你,所以還是希望雨晴姐姐不吝見告。”

雨晴笑容一斂,黯然道:“能把‘姐姐’二字去掉麼?”

祈少君無奈,沉吟道:“雨晴……”

雨晴幽歎道:“唉,你們兩個……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吧。”

祈少君沉吟道:“因為他是我的……妻子……”

這“妻子”二字對雨晴來說,有如苦澀的中藥,喝在口中、苦在心頭,之前慕冰來這裏時,也曾言道“他是我夫君”,如今同樣的話又出自祈少君之口,她心中不免淒婉哀傷,於是她木然呆滯了許久,淒然強笑一聲,問道:“即使她這麼對你,你還是不會放棄她的……對麼?”

祈少君正色道:“其實是我對不起她,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她。”

雨晴淡淡道:“真希望她能聽到你這話……其實,我也很感激你,原來你常常在她麵前提起我,能知道你這份心意,我真的……雖死無憾了。”

祈少君低叱道:“雨晴,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雨晴輕笑道:“可你專程來我這裏,不就是擔心我的安危麼?凝萃說,這段日子總有些小乞丐在我家附近徘徊,是你安排的對吧。”

祈少君承認,也無法否認,他的確特地囑咐了風輕語,派遣了丐幫弟子暗中保護雨晴一家子,隻是未料到雨晴早有察覺……慕冰誇讚的好,她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而祈少君自然更清楚。

但雨晴也言道:“你能將我放在心中,為我這般不辭勞苦,我……”她差一點又道出了自己願以身相許的真言。但她哽住了,也隨即扯開了話題道:“那天晚上,慕姐姐和我確實聊了很久……”

祈少君道:“而且都是聊我的事,對麼?”

雨晴道:“那倒也不盡然,但她的確托我帶些話給你。”

祈少君忙問道:“什麼話?”

雨晴道:“這個不忙說,你一路趕來也辛苦了,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吧。”她一邊說,一邊緩緩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密封的點心盒。

“點心……點點心意……”祈少君沉吟道。

雨晴莞爾一笑道:“少君就是少君,一點就通。”

今晚,祈少君雖是在雨晴的床榻底下將就一晚,但心中卻前所未有地平靜和暢然,至於為什麼,隻有雨晴和他自己知道,但從他眼神可以看出,他對於自己這一旅程的信心增加了何止一倍!

“點點心意……既然你執意如此,好!我必堅持到底,不負你的期望!”他整晚都在暗自激勵著自己。

翌日傍晚,日薄西山,祈少君在毫無外力幹擾的情形下地醒來,這是他許久未享受過的自然醒……

但令他大驚失色的事情發生了!繡樓上,雨晴不在、凝萃不在!

他喊了幾聲無人應答,連忙飛奔至大廳和後堂找老爺和夫人,結果……偌大的宅子裏竟然空無一人!

過去麵臨的重重殺機提醒了他麻煩又來了,但也告誡了他冷靜!

隻有冷靜下來,才能夠心頭空明,才能想出化險為夷的辦法,盲目擔心雨晴的安危,不但無濟於事,且隻會自亂陣腳!

所以他平靜下來後,很快發現了大廳承梁上有一張字條!

他輕足一掠取下,打開一看:

“望歸山下土地廟,兄弟之邀、切勿爽約,否則後果難測。”

祈少君思慮了半晌,緩步走出宅子……

夜色淒切,但祈少君的心更加淒涼,凝目仰望著望歸山的上山道,這是他每天都要走的、再熟悉不過的路,而現在隻剩下了回憶,山頭的歸處也隻留下殘垣斷壁。回想當初,陽光般無憂無慮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

短短三年,命運從他身邊奪去了一切,又拋給了他無盡的痛苦與折磨,也許上天真的是在嫉妒他,但是……他會屈服麼?不會!絕對不會!

土地廟的院子裏,依舊是枯藤老樹昏鴉、冷月高掛樹梢,但祈少君已無心思繼續觸景惆悵,早已將目光投向了廟堂內。

打開漏風破舊的木門,一陣冷風倏地從身後掠進堂內,廟堂內的燈火隨之晃動了幾下,不但令廟堂內東倒西歪的神像的麵目顯得猙獰可怖,更令眼前這幾名丐者的麵目也忽明忽暗地閃動了幾下,而在祈少君的思緒中,尤其是正中間的一個少年丐者,他的內心世界似乎也如這忽明忽暗的火光般,得令人捉摸不清,他究竟是光明的、還是黑暗的……

緩步走進廟堂,隻聞聽身後“吱呀”一聲,陳舊的木門關上了!

聽到背後的關門聲,祈少君想起了無劍山莊,有來無回的情景似曾相識,但不同的是,無劍山莊的大門如此厚實,依舊關不住勇敢無畏的少年,此刻背後的門如此腐朽不堪,卻更有可能令他有來無回!

為什麼?因為答案就在眼前!

祈少君掃視著眼前的情景,隻見少年丐者倒背著手、神色淡然,身邊有一尊者模樣的八袋丐者在一旁昂然佇立,另外有兩個身軀魁偉的丐幫弟子,正並肩而立在另一側,兩人之間正頹然坐著一個嬌弱的女子雨晴。

祈少君心中一凜,付道:“雨晴!”

隻見雨晴全身僵木地蹲坐於地,顯是被點中了穴道,但一雙眼波依舊波光流轉,盡管她看不見、盡管此刻情勢凶險,但她那明亮無比的心卻能感覺出,她期盼的人已經到了,心中既欣慰又擔憂。

祈少君竭力掩住自己的心潮,隨口道:“無劍山莊的厚門都困不住我,你認為這麼扇破門能困得住我麼?”

少年丐者依舊倒背著手,淡淡道:“因為有形的門總是有辦法摧毀的,尤其難不倒聰明絕頂之人。”

祈少君接口道:“也就是說,你已經找到了困住我的無形之門?”他口中雖說,但故意不去凝住眼前的雨晴,因為她就是那無形之門。

但那少年丐者既然將雨晴綁架而來,自然深知他的死穴,道“不錯,我現在就可以下令把門打開……然後,你可以走。”

又是“吱呀”一聲,腐朽不堪的門又打開了,若非屋中有人,還以為門外是否有兩個小鬼在守著無常殿……

但毫無懸念的是,祈少君的確沒有走,而是紋絲不動地傲立著。

少年丐者笑道:“你看……我說的很對吧?”

祈少君道:“你又如何認定我是被困住了,而不是我根本不想走呢?”

少年丐者道:“這個有區別麼?”

祈少君道:“有!因為這就決定了誰處於上風,誰處於劣勢!”

少年丐者道:“所以你不會讓自己處於劣勢,更不想離開對麼?”

祈少君正色道:“正是!”

少年丐者輕歎一聲,搖首道:“唉,給你機會讓你置身事外,可你卻偏偏不領情……三弟,梟帝說得對,你算是天底下最不識抬舉的人了。”

祈少君微微一揖道:“二哥,闊別多日,你還是那麼精神煥發。”

那少年丐者正是風輕語,最年輕的丐幫幫主、最神秘門派的高足,也最心思縝密的“無忌神童”,也就是祈少君的結義兄長!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在祈少君的心目中,這位二哥更是神秘莫測、亦正亦邪,畢竟他對他的了解,遠不如對他們的大哥古月軒那麼熟,至少此刻對方的行為便令他感到一陣寒栗!

隻聽風輕語寒暄道:“哪裏,三弟也依舊意氣風發。”

祈少君苦笑道:“二哥錯了,應該是落魄潦倒吧……小弟如今成了被全武林正道通緝的師門叛徒,黑白兩道人人得而誅之的江湖敗類,試問哪裏還談得上什麼意氣風發?你可別再往我傷口上撒鹽了好麼?”

風輕語嘴角一咧道:“依愚兄看,此事不然……洛陽壽宴,我們三人一見如故、義結金蘭,豪情萬丈。二哥一直非常賞識三弟,今日還是一般賞識你。”

祈少君接口道:“所以,為了穩操勝券,你就用雨晴一家子做籌碼?”

風輕語笑道:“我真沒白賞識你一場,咱們之間不是很有默契麼!”

祈少君歎道:“記得當日小弟是囑托二哥好好保護他們。”

風輕語曬然道:“愚兄也並未食言呐,我現在還是在好好保護他們。這段日子裏他們一直都很安全,隻不過……這份承諾也隻能維係到日出之前,日出之後究竟如何演變……連我自己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