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韋利,書呆子藝術家(1 / 2)

20世紀所謂“漢學家”或“東方學家”中,對英語文學影響最大的莫過韋利(Arthur Waley)。一代宗師龐德(Ezra Pound)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當然不是韋利所能比肩,但是龐德對中國文學的“翻譯介紹”,是藝術家的天馬行空,不能當作學問來評價。而韋利除了大量翻譯外,他的《“九歌”與中國古代薩滿教》(1955),《袁枚傳》(1956),《“遊仙窟”中的唐代口語》(1966),都是經得起中國學者挑剔的漢學著作。

不過,韋利對英美文學界的影響,來自他流暢而勁斂的中日文學翻譯。龐德的譯詩,氣魄大,卻隻能當創作來讀;韋利的譯文,既是現代式的自由詩,卻又是能成為譯詩標尺的名作。不少英美詩人對我說過,他們對中國詩的理解,來自從小讀韋利的翻譯。例如美國當代女詩人,普利策獎得主凱瑟(Carolyn Kizer),韋利詩的印象如此之深,她成名的詩組,副標題常是“應和韋利”。韋利下了功夫介紹白居易(《白居易生平與時代》1949),使得白居易在現代英語詩歌讀者中,崇拜者超過李白、杜甫。由於讀韋利的白居易傳記,美國當代詩人如王紅公(Kenneth Rexroth)等,轉而追慕元白詩境界。

韋利之前,英美譯者的翻譯均用西方格律詩。韋利應和龐德,開始用自由詩譯中國詩,使得許多不懂中文的讀者,驚歎中國古典詩歌的“現代性”。的確,隻有自由詩得中國詩原文神韻。誠然,英語詩在曆史上受過意大利詩歌、法國詩歌影響,而其影響既在內容上,也在形式上:譯文仿照原文的格律,輸入新的形式。但是,從龐德和韋利開始,英語翻譯中國古典詩歌,采用自由詩。

其中原因其實容易弄明白:首先,中國詩的格律,與西方詩相去太遠,怎麼花力氣,也無法“仿照”。第二,中國詩從唐代起,就隻用100多個韻部(即在宋金後稱為“平水韻”的分韻法),而英語有1500多韻部。中文押韻比英文容易得多。選用韻詞實在不難,因此流暢自然。一旦譯成英語格律詩,全成了“險韻”,譯文難逃精雕細琢,華麗而做作,與大部分中國詩的意境正相反。

是否韋利的自由詩譯文,把“現代性”強加給中國古典詩?並非如此。中國詩學,的確具有西方現代詩才能取得的品質。這個問題,無法在此短文中詳說。有興趣的朋友不妨一讀拙作《詩神遠遊》。

抓住了中國詩的“現代性”,使韋利和龐德的翻譯,不是“定譯”,也是後人仰視的名譯。然而韋利與龐德完全不同。龐德是詩人而兼翻譯,譯文大氣磅礴,不拘泥細節;韋利是在秀逸的譯文中,內斂詩人氣質。龐德驕傲,唯我獨尊;韋利卻是個書呆子,文靜而專心。

韋利1913年從劍橋畢業,正值大英博物館需要招一個助手,整理中日繪畫。韋利得到這份工作,卻不懂任何東方語言,不得不自學中文日文。應當是中國畫與其題詩,使他明白了中國詩衝淡悠遠的神韻。三年後,1916年,他完成第一本譯詩《中國詩一百首》,沒有出版商肯接受。韋利的同窗好友,著名美學家弗賴(Roger Fry)願意資助。自費印了100本,韋利寄給當時文學界權威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y),受到斯特拉奇一頓嘲笑;韋利寄給龐德一本,結果龐德與這位無名小職員成為好友,還拉上另一位無名小詩人艾略特,三人每星期在倫敦索和區喝一次咖啡。

1918年,韋利的《中國詩170首》出版,使他首度成名。這部譯詩集,與龐德的《神州集》(Cathay)一樣,已經成為20世紀英國詩歌史的一部分。

此時成為英國知識界領袖的“布魯姆斯伯裏”集團,其核心人物範奈莎與弗吉尼亞姐妹,住在戈登廣場,是韋利的鄰居。因為離大英博物館不遠,韋利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因此看到這個沙龍的人物,熙熙攘攘進出。其中好幾個核心人物,是他在劍橋國王學院的先後同學。他被邀請參加布魯姆斯伯裏的聚會,大半原因也是當時中國詩是個時髦題目。但是韋利卻是一個拘謹的人,與布魯姆斯伯裏那些意氣飛揚的才子才女談不到一起。那對姐妹花很快就不再邀請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