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底,朋友托楊玉琪教一個19歲的女孩子幽幽,她叫王剛君。第一次見麵楊玉琪沒看清她的臉,隻覺得她說的話叫他挺感動的。她說她不怕苦,她要學本領,不是要找一個舒服的工種。王麗君看到這位楊老師戴頂舊巴巴的鴨舌帽,一身舊巴巴的藍中山裝,大褲襠,黃球鞋,一轉身,褲子後邊有兩個對稱形的大補丁。他沉著臉,又老又可怕。他50幾歲呢?楊老師要是站在一旁看她畫,她一邊畫一邊發抖。楊老師看她的作業要是不滿意,臉一沉,她更加發抖。從1984年開始,她設計的彈力汗衫和睡裙等等的花型,在局裏、省裏或全國的選樣會上得獎次數太多,她自己也記不清,更不肯對我說。她隻說楊玉琪現在越來越年輕了。楊玉琪說4爾現在怎麼不怕我,怎麼叫我楊玉琪了?
1982年底,楊玉琪和周杏的家裏已經很久沒有話聲來打破那凝固、沉重的空氣了,王麗君的出現使楊玉琪和周杏都慶幸家裏可以有點聲音了。即使隨便讓麗君講點廠裏夥食、街上襯衫也好。麗君如一隻跳棋子,楊玉琪和周杏都是先和她搭話,然後再把話跳到原先僵持無語的對方。麗君一來幫著掃地、洗碗、疊被、做飯,給楊、周兩位長輩一人削一個蘋果笑盈盈地遞上。麗君清純的笑,軟化了這家固體的空氣。這個家,本來已如一隻散了架的木盆。小麗君如一道箍,一時箍住了這個要散架的家庭。她說她願意就這樣一直侍老師和周阿姨。麗君純淨光潔的臉如同她那白璧無瑕的心。麵對這樣一顆心,你會感到無間,感到親密,感到溫曖,感到獲得愛的愉悅和輸出愛的需要。楊玉琪笑了,說你就當我們兩人的女兒吧。這本來是一句玩笑,是楊玉琪對自己當時心情的變形的表達。如同印象派的畫。小麗君把什麼話都當真,如同把什麼人都當好人。她說好,就這樣。楊玉琪見她稚態可掬,說你是不是叫一聲呢?麗君朝周杏輕輕叫了聲媽,自己被自己驚嚇了,扭頭就逃回家。
越來越有人問周杏:你們家怎麼有個姑娘?如果把小城的這句話直譯出來,就是:這個家怎麼有兩個女人?麗君剛來的時候,19歲,後來20歲了,還要長成21歲呢。在楊玉琪和周杏的眼裏她是小姑娘,在別人眼裏她首先是女人,然後才是女人中的姑娘。我第一次在泰州街頭走的時候,滿街向我行注目禮,大約是我身上那件在京花23元買來的寬大的男式絨衣使小城的人納悶。第三天開始,行注目禮的人日見少了,再不看了。因為大家都認識了這件一經看透再平常不過的絨衣。因為泰州就這麼一點街,走兩天就彼此都“認識”了。
泰州很快就關注起兩個女人的故事。這也可以體諒。平時文化生活少,關注別人的婚姻家庭也是一種業餘生活。真是小城故事多。周杏是了解楊玉琪的。夫妻6年秋毫無犯。她認為楊玉琪有病,沒有這方麵要求。但是輿論與生俱來的功能就是宣傳、提醒和促進。周杏也不免掠過一種被取代的危機感。她對楊玉琪講,這世上誰要傷害麗君,你是會和他拚的。楊玉琪感覺這話包括另一層意思:若是為了她周杏,他是不會拚的。周杏講得很平和,她在家裏也不失風範。但小城輿論大,使她不好做人,好像她容納一個第三者在家裏似的。
王麗君不便再常去楊家了,家庭又恢複到麗君出現之前的原樣。不,世上沒有什麼“原樣”,不是更好些就是更差些。1982年麗君的出現,使楊玉琪如同一個下沉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如今這浮木被輿論打掉了,連同他心頭洶湧的美好的感情。麗君知道周阿姨中午不在家,偶爾插空去看楊老師。卻見他4天的全部菜就是一小塊腐乳,一小塊腐乳吃了4天!她知道楊老師沒有心緒燒菜吃,她多麼希望楊老師和周阿姨能生活好,她甘心一輩子侍候他們兩個,還當楊老師的學生,隻要不影響楊老師的名譽,不影響楊老師的前途,自己忖出無所謂。如果周阿姨有什麼事,自己和楊老師更有責任去關心她,也消除輿論對楊老師的誤解。隻要楊老師能有成就,能過好日子,自己寧可不結婚。
楊玉琪失去了王麗君,覺得一無所有!
他不能埋怨別人不理解,更不能要求別人一定要理解,但是不被人理解是痛苦的。他在,
痛苦之餘找到了最忠實的患難之交:酒。酒杯扣在酒瓶上,每天回到家,進門先幹一杯烈性酒,洋河大曲或者糧食白酒,都是60度的。喝完酒杯也不洗,又扣回酒瓶上。直至有一個機會可以去南京師大美術係進修,他是再不想回來了。他向妹妹借了一隻破木箱,再帶上一隻煤油爐一隻鋼精鍋一張桌一把椅,就準備棄家出走,從此一心畫畫,屏棄塵念。雖是去南京,卻有一種去深山老林出家當和尚的感覺。然而終究六根未淨,心裏還是覺得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