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琪心底最深層的一層苦痛,是想起這每一幅畫的裱畫之苦。每幅畫用什麼綾子、什麼款式來裱,麗君最清楚。楊玉琪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個1986年5月23日,麗君最清楚。所以她最擔心他辦畫展前太勞累會倒下,太希望他成功便總擔心萬一他倒下了怎麼辦?偏偏她又不能拋頭露麵來參加這個畫展!雖然她終究能從電視中看到實況。但開幕式這天她一定每一分鍾都在擔心!她怎麼度過這一天?兩年後楊玉琪帶她到鼓樓公園藝術館向她實地描述了畫展的實況,然而世上任何事都是不可能完全彌補的。人們啊,減少令人無法彌補的追悔吧!
泰州副市長說老楊的畫應該向泰州父老彙報。這樣,楊玉琪畫展在南京結束後一周,又在泰州舉行了。在泰州“楊玉琪畫展”這個展標下,他單拉著一個人照了一張相。他一定要和這個人在展標下留一張合影,也是為了一種無法彌補的追悔。
這個人叫王述堯,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發現楊玉琪的人。楊玉琪小時候放在家裏沒人帶,他4歲半時娘就帶著他去娘教學的城東小學上學了。他一年級時坐在娘身邊瞎塗了一個手上捧茶壺的老頭。王述堯老師看到這畫問這是誰畫的?小玉琪說是他。王老師畫的。小玉琪悟出一個道理:自己的畫,還行。之後王老師那極大的手一一在小玉琪感覺中極大極厚的手一一常常從玉琪身後伸過來,握住他的小手,好像把小玉琪攬在他懷裏那樣手把手地教畫。小玉琪覺得這隻肉很厚的手是特別了不起的。這雙手會做各種教具。用紙筋做的中國地圖的立體模型;地球圍著太陽轉、月亮圍著地球轉的三球儀;泥捏塗色的小動物。小玉琪一下課就蹦到王老師那邊,打開他的辦公桌抽屜。這抽屜於小玉琪是百草園、萬花筒、聚寶盆。這粉筆、蠟筆都是最好的東西了,還有小玉琪不敢動的大人用的神聖的油畫色。後來王老師畫牆頭畫也老帶著小玉琪。玉琪至今記得一幅王老師畫的《做好作業再去玩》。畫上一個小孩在做作業,另一個小孩在窗口叫他出去玩。窗了,發綠了。小玉琪直想,要是讓他來調色,怎麼能把這種綠調出來?他覺得站在梯子上邊畫畫的王老師真是太了不起了!他給老師遞筆、遞色。他估計老師此刻是需要一支大一點的筆了,還是小一點的刷子,還是一點調色油?他早早地把筆或刷子或油舉上。王老師一看,這孩子真解人意,真有靈性,說乖乖,小家夥真不錯嗬!小家夥非常得意。然後就有了他四年級時的一次大得意。那時突然說每個人都是畫家,於是全國性搞牆頭畫。學校分配每個老師要畫三四塊牆頭畫一一不管你會不會畫。學校幾十麵牆先粉白了,然後小玉琪爬上腳手架去畫。除了王老師,其他老師都叫小玉琪代畫了。他剛爬上腳手架,突然被人揪住耳朵,而且就這麼揪著耳朵,幾乎腳不著地地給拎進了校長室。
說,我們工人辛苦粉白的牆讓這小調皮弄壞了!校長作證說是老師們叫他代畫的。小調皮得意地望著那些漲紅耳根的大人:他們又沒被揪耳朵,耳朵怎麼會紅的?
楊玉琪初一時,一次照例去王老師家請他看自己的畫。王老師不在。去了兩三次,怎麼老不在?師母說你以後不要來我家了,你找不到王老師了,你到我家來沒有好處。玉琪想不明白師母為什麼要對他這樣說。又過些天聽說王老師是“右派”,被抓走了。王老師可從來沒教他做過壞事嗬。他拚命奔跑到老師家,要老師的地址。師母隻是掉淚,說不行不行,小孩不懂,小孩不懂。
三四年後王老師放出來了,在河邊石灰場敲石頭。石灰場有堆積如山、鋪天蓋地的石灰石。大塊的有上百斤重,用鐵錘打成中塊,再坐下細細敲打。玉琪每過些天就往石灰場走去,拚命想快點。這一小時的路對於瘦小的他真是很長很長呢。走到河邊橋上,他向大約200米遠的石灰場望去,隻見駁船還在往石灰場運石灰石。每次去都有這麼多的石灰石,永遠打不完的。他終於在高鑰的石山旁看到渺小的王老師了。他記憶中的王老師是高大的,。連手都那麼大那麼厚,如今在頑固的石山旁竟縮得這麼小,連握錘的手也變得那麼瘦小。玉琪不知是累了還是難受了,他把下巴磕在橋的水泥欄杆上,久久地望著200米外的王老師。河在腳下流動,時光在流失。隻有這石山怎麼不動?王老師老在敲,老在敲,苦得沒有盡頭!楊玉琪的下巴在水泥欄杆上磕痛了,才想起往回走。他垂著頭,一路上下巴好似一直磕在領口上。雖然下次去石灰場時又是拚命地快走。
後來楊玉琪聽說王老師是向黨交心時提了點意見什麼的。他也不問此事。他太知道被人刺著自己的傷痛那就等於揭去傷疤任其流血。他定下在泰州辦畫展後,做學生的覺得總算這是學生能給老師的一點安慰。他恭恭敬敬地上老師家,請老師再幫玉琪看看畫。但是畫展開幕式時老師來晩了。他說家裏有點事。楊玉琪知道對於王老師,家裏再重要的事也不會比他的學生楊玉琪辦畫展更重要。老師是有意避開畫展開始時電視的鏡頭。老師知道如果他準時到畫展,學生楊玉琪一定要把他請到上座。王老師,今天一定請你幫我好好看看畫提提意見!王老師走在前邊看畫。楊玉琪跟著,跟著跟著不禁尊崇地仰望著一一站在梯子上畫《做好作業再去玩》的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