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終章 人盡敵國(1 / 3)

第109章 終章 人盡敵國

夕陽餘暉散落,繁華大街上,密如林的商鋪幡子迎風招展,行人川流不息。

“打半斤米醋…醬油打四兩,還是三兩吧。”

一家雜食鋪內,清瘦的中年男子將瓶子遞給夥計,從荷包裏撿出十幾枚銅錢放到櫃台上。

掌櫃見狀笑道:“李經大人,你怎麼說也是當朝命官,兵部的六品員外郎,怎麼連幾兩醬油都舍不得多打?”

李經笑笑,沒有多言,朝廷如今力主議和,他們這些主戰官員都暗中被打壓,俸祿已經有幾個月沒發了。

“讓開!”

突然,長街外行人慌忙退避,一頂紅衣轎子在眾仆役的簇擁下,快速往北抬去。

掌櫃輕咦一聲,“那領頭的,不是秦相府上的大管家麼?著急忙慌的,看來是要去接貴客啊!”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秦府裏的仆人,臨安城內的百姓都不麵生,平常碰見,都要讓其三分。

李經接過瓶子,望著轎子行過,柔和的神色嚴肅下來。

他正要離開,手心微沉,笑道:“掌櫃的,醬油打多了。”

“唉,李大人啊!”掌櫃歎口氣,“令兄李綱李宰相,那是人人都敬佩的大忠臣!嶽少保等人,誰沒受過他的提攜?

你繼承了令兄遺願,力主抗金,但備受排擠……我們這些做街坊的,沒別的本事,但幾兩醬油、幾鬥米還是能幫襯上的。”

李經神色動容,微微躬身,“多謝了。”

他提著兩個瓶子走出商鋪,逆著夕陽往前走。

照在他眼裏的光芒雖然熾烈,卻並不刺目。

他心道,在離開前,自己應該也這樣燃燒一次。

等李經回到位於偏僻巷子的府宅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大人,我來拿。”

一名書童迎著他走了過來。

“執硯,幾位大人都邀請到了?”

“都通報到了,半個時辰後來咱府上。”

李經點點頭,回府後,他來到清冷、幽暗的書房,獨坐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幽幽燭火忽然飄了進來。

他抬頭看去,火光照亮一張清秀的婦人麵孔。

“夫人!”

李經陡然站起,神情緊張僵硬。

“我不是讓你走了嗎?你為何又要回來!”

婦人將燭台放到書桌上,平靜看著他。

“快三十年的夫妻,你突然讓我走,我又怎能放心離去?說,為什麼讓我走?”

李經頹然坐下,滿臉痛苦。

“你若不說,我永遠留在這裏。”

李經沉默了片刻,長歎道:“夫人,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個敵人嗎?”

“記得,你說過,他是你今生的宿敵,但你卻從不告訴我他是誰。”

“那我現在告訴你,他,是當今的金朝國師。”

婦人眉頭一蹙,金朝國師地位何其尊崇,而她丈夫隻是一六品官,兩人怎能扯上關係?

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為人剛直,從不打妄語,這時沒有出聲質疑,而是靜等下文。

“雖然我二人素未謀麵,但我清楚,他就是我此生必須麵對的敵手!

他負責協助金國覆滅我大宋,而我的任務,則是輔佐宋庭收複故土。

我這幾十年兢兢業業,力求主戰之心從未磨滅,我自認為有所成就。

可我錯了,此人的心智跟手腕都遠超於我,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他一夜現世,便覆滅了我與同僚苦心經營數十年的大好局勢!

今時今日,我已一敗塗地……為今之計,唯有破釜沉舟。

我本是天涯過客,卻貪戀此世溫柔,已誤了夫人一生。

現在,不想再牽連夫人,還請夫人速速離去,隱姓埋名,度過此生。”

“夫君,你剛才講的話,我有一多半聽不明白。但我清楚,你要去做一件大事,有性命之憂。”

“對。”

“好,我不拖累你。”

婦人重重頷首。

“幾位大人到了。”

書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李經平複一下情緒,起身道:“夫人,我先去見客。”

李宅,簡陋的客廳內,三位穿深衣的士大夫正端坐。

按年齡排序,分別是參知政事李光、宰相趙鼎,和樞密院編修胡銓。

這三人皆是當世名臣,宋庭內力求主戰的核心人物,在身份上同李經並不對等。

之所以屈尊來此會麵,其一,是因為李經之兄李綱宰相,曾是主戰大臣的領袖。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李經雖然名聲不顯,卻屢次施展手段,化解降臨在主戰派身上的危機。

就比如說他們三個,在與秦檜等人的鬥法中,有幾次就要被貶謫出臨安,都蒙李經相救,得以留在權力中心。

所以在私下商談國事時,眾人便有意無意地推他為主。

“三位大人,久等了。”

李經拱手進入客廳,此時一掃落寞,麵帶微笑。

三人同時起身相迎,“李大人。”

四人沒多客套,分別落座。

趙鼎直入主題,“李大人,今夜邀我三人過來,所為何事?”

李經沒正麵回答,而是反問:“請問三位大人,對今後抗金的前景都作何觀望?”

聞言,三人不禁麵露喜色,胡銓拱手道:“前幾日還是一片灰暗,可眼下已撥開雲霧,得見天明。萬俟卨在淮河的一番動作,這幾日在朝內吵得沸沸揚揚。秦檜等人不敢再提議和一事,都怕背上賣國求榮,坑害忠良的罵名。”

李光頷首,“雖然陛下還未明確表態,但絕不會放任此事不管。依我看,厲兵秣馬,興兵北伐就在來日。”

“所以,三位大人都持樂觀態度?”

三人默然,表示認同。

“非也…今時今日,實乃滅頂之災的前兆!”

李經一語,令眾人駭然失色。

趙鼎凝眉道:“李大人何出此言?”

李經無奈歎氣,“萬俟卨是欽差,代表的是陛下的臉麵,這次他在嶽家軍中出糗,無論背後有何原因,無疑都讓陛下蒙上了奇恥大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陛下是想要殺他們,又如何?張憲等人雖然機警,卻沒看明白這一點。他們現在攜民逼迫朝廷,與造反何異?

即使陛下現在會妥協,但等事情稍有緩和,將是更為猛烈的報複!諸君謹記,攘外必先安內…陛下此前顛沛流離,屢屢命懸一線,心思較之常人更重!

嶽、韓等將軍隻是盡忠職守,便已讓他心生忌憚,想要設計鏟除。而如今麵對張憲等人的作為,陛下又豈能善罷甘休!”

李經一席話,令三人驚出一身冷汗。

他們不是沒想到這一點,但想到有萬俟卨這個背鍋的,便將後果看淡了不少。

還有一點李經沒說,那就是金朝國師在宋庭中培養的關係網盤根錯節,已成氣候。

一個趙構,再加上那些身居高位的重臣,他們萬萬抵抗不了。

“是我等短視了。”趙鼎沉聲道:“李大人可有破局之法?”

“破局……”李經直視前方,擲地有聲,“如今尋常之法已無力回天,唯有舍命一搏,不破不立!”

三人一同站了起來,拱手道:“李大人請直言相告,若真能力挽天傾,我等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李經起身還禮,“此事還要仔細籌劃一番,但無論事成與否,都請三位大人繼續奮鬥,力求收複失地……眼下,就是我大宋最後的機會,若把握不住,今後將永禁於江南!”

四人目光交錯,心中所想盡在不言之中。

“保重。”

四人同時作揖,就此離去。

李經在門外目送三人遠走後,回到書房,妻子不在。

他又來到了臥室,看到一條白綾從屋梁墜下,他的妻子已經自縊,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李經砰一聲摔坐在地上,然後起身將妻子放下來,手忙腳亂拿出許多丹藥喂她,卻無力回天。

他睜大眼睛,張大嘴,無聲地哭嚎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取出一把匕首,來到院子裏,目光呆滯。

月夜之下,他蹲在地上,開始磨刀。

不破不立!

刺啷!

不破不立!

刺啷!

……

臨安,北關,守城士兵已經驅散了百姓,準備關閉城門。

涼棚下,陳厭四人分別背靠著桌子一邊,打起了瞌睡。

軍官與眾士卒在守在他們身旁,皺眉打量,竊竊私語。

“將軍,這四個不會是過來蒙事的吧?”

“是啊……老七現在還沒回來,難道已經被相府的人打死了?”

軍官雖麵容風平浪靜,但心下同樣煩躁,暗道自己行事莽撞。

倘若這四個真是打著秦檜等人的旗號招搖撞騙,他沒問清緣由便派人貿然打攪相府,罪過同樣不輕!

“把他們綁……”

“北邊的客人現在何處?”

高昂的聲調一響,陳厭四人睜開了雙眼。

陳厭往旁邊一瞧,二三十人簇著轎子,在一名老仆的帶領下,大搖大擺從城內行出,無人敢攔。

去通信的士卒跟在一旁,這時忙跑過來,單膝在軍官麵前跪下,“啟稟將軍,相國府來人了。”

這倒不用他提醒,軍官一眼就認出那老者乃是相府大管家,立刻迎上前,“三老爺……”

“嗯。”秦三冷冷擺手將他撥到一旁,走到陳厭身旁,躬身問:“四位便是北方來客?”

“不錯,你是?”

“相府老奴而已。”秦三愈發恭敬,“我家大人有請,還望上轎前往府中一敘。”

陳厭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我們是粗人,坐不慣轎子,騎馬就是,爾等在前麵帶路吧。”

秦三在相府侍奉多年,什麼樣的王公貴族沒見過,自感雙眼毒辣,看人極準。

可饒是如此,陳厭的言談舉止仍是讓他把不出脈絡。

又想起秦檜的忠告,不敢有所怠慢,微笑道:“諸位自便。”

四人隨即跨上戰馬,昂首挺胸,徑直行入臨安城。

秦三眾仆鞍前馬後,一絲不苟。

北關眾軍士見狀呆若木雞,身軀戰若篩糠。

他們可從未見過秦府的人如此低三下四過!

一時間心中叫苦不迭,不停揣測陳厭等人的身份。

臨安城內,陳厭四人按轡徐行,秦三等人氣喘籲籲在身後跟隨。

圍在貨郎身旁的孩童、乘坐小舟於內河采蓮的少女、客棧內飲酒的豪客……所有行人見狀都為之側目。

環顧眾人驚異神情,蘇無愁感歎道:“大哥,你瞧,所有人都在看我們?我們現在好威風啊,就像是凱旋的將軍!”

馮善水大笑,“傻小子,咱們難道不是得勝還朝?”

劉三娣臉色通紅,“咱們跟著十夫長沾光了。”

陳厭一番環顧,心中泰然自若。

這是他們應得的,雖然氣氛不太對。

“走!”

他一聲高喝,妖馬加快了速度,三人目光交錯,立刻跟上。

“幾位!等等我們啊!”

秦三高呼一聲,招呼眾人抬著轎子急忙往前奔行。

四人策馬,放聲大笑,河燈搖曳,來往之人無不避讓。

今日也做紈絝子,一夜看盡臨安花!

……

將秦家眾仆溜了七八裏,陳厭等人才放慢速度。

待秦三等人跟上,在他們的帶領下,進入了秦相府。

府內,秦三喉嚨發甜,大喘了一陣,才扶腰站直。

“四位先…請先,先在客廳等候,在下去請…請相國大人……”

“有勞了。”

陳厭拱手,同馮善水等人入了裝潢素雅的廳堂。

剛落座,七八名少女端著精致糕點、時令鮮果,從梅花屏風後繞出,笑吟吟擺上,站於一旁侍奉。

陳厭不客氣,肚子正餓,不管什麼通通囫圇塞進嘴裏,放肆大嚼。

眾少女過往接待的都是儒雅之士,何時見過如此豪放吃相,抬眼悄悄看,又好奇又好笑。

一聲稍顯滄桑的問詢忽然在門外響起。

“聽說……爾等有急情稟報秦相?”

看到來人,眾少女神情立刻嚴肅,躬身行禮。

羅汝楫負手走了進來,本還麵帶春風。

可一見屋內四人衣衫襤褸,麵容凶惡,身上隱隱還發出些臭氣,心下立刻不快。

他平生最厭惡粗魯之人,沒了好臉色,“本官在問爾等話,為何不起身應答!”

陳厭斜睨他一眼,【羅汝楫·禦史中丞·正三品】,轉頭又將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你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