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州城外,石臼村,沈劍帶著隨隊的大夫進入一戶人家。
映入眼簾的是破舊低矮的泥巴牆體,和比沈劍的頭頂高不了多少的屋頂。屋子裏熟悉的幾個人,正是那日幾個偷馬賊中的幾個。床榻上躺著的,是那日被小棗踏裂胸骨的男人。
大夫在沈劍的示意下,上前為床上的男人診治。“大人的手法不錯,沒有造成進一步的損傷。就是這人長期以來沒有好好進食,身體虧空,加上傷筋動骨,沒有百來天,是下不了床了。”說罷,大夫從藥箱中拿出幾瓶藥,跟餘下幾人交待了幾句,就退出屋子了。
“朝廷的巡視賑災的欽差劉大人,和協辦巡查的嶺南知州沈大人,已經在外麵等著了。請各位移步。”見眾人戒備地看著自己,腳不挪動分毫,沈劍接著說,“偷馬的事情既往不咎,大人此次前來,是為了探查萊州實際的情況,請諸位據實以稟。”
劉人語見到這些人,這些被生活摧枯拉朽,喪失生機的人,內心是震驚的。皇城根下無窮苦,他本人又出身煊赫,朝堂的迎來送往和虛與委蛇尚能遊刃有餘,麵對這樣的百姓卻心有戚戚。世道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可這不仁的,又何止是世道!
“村子裏除了你們幾個,可還有其他人?”柴門不聞犬吠,雞犬也不相聞,這裏著實寂靜得可怕。
“還有這位大人那日在驛館見過的幾個。其他人,要不進萊州城,要不逃荒出去,要不,就死了。”麻木平緩的聲音,仿佛死亡不過爾爾。
驛館的幾個?一個村子,隻剩了這幾個人?隻有青壯年男人,沒有女人,沒有老人,也沒有孩子。
這樣的年景,老人確實難熬,可是女人和孩子呢?幾人心中的那根弦拉緊了。史書上的那些文字,在這一刻無比的清晰,也揪動著諸人的心髒。若是萊州真的到了這個地步,唇亡齒寒,瑞州和嶺南,乃至天下,眾人不敢細想。
一村民跪在地上,開始喃喃:“翠翠,翠翠在城裏過好日子哩。”
“翠翠是誰?”
“翠翠是他媳婦兒,賭輸了,輸給了官府。”
“胡說。我朝禁止賭博。更別提官府坐莊下注。”山高皇帝遠,民間可能有些賭坊的營生,皇城根下的燈下黑,或許也不能避免。可這官府以賭強奪婦女,實乃駭人聽聞。
跪著的幾人,眼神由冷漠麻木轉向茫然,賭,竟然是朝廷禁止的嗎?為何他們的妻子,女兒,妹妹,都因此物離他們而去。
“官府讓她們幹什麼去?”是了,不隻是這石臼村,整個萊州成百上千的村子,這些村子裏的女人都被送到哪裏去了。萊州的糧食沒有用來賑濟男人,難不成單單用來賑濟女子了?
“漂亮些的,就在萊州城裏。再漂亮些的,送走了,官爺們說,她們去過更好的日子了。其他的,就死活不知了。”
聽完這話,劉人語心中暗驚,這沈府的一幹人等遠離京城,他卻聽聞兩個傳言。
太上皇在位的時候,帝後情深,後宮如同空設。及至今上登基,聽從大臣勸諫,廣開後宮,全國十六州,州州要進獻美人。這些美人再通過擢選,選上的充入後宮,沒有選上的也要在宮中侍奉上幾年,以示皇恩浩蕩。前朝君主英明,百姓安居樂業,為謀生計,賣兒鬻女的少之又少,更別提進宮中這樣斷子絕孫的地方,是以宮中俸銀越漲越高,人手還是緊缺。所以,才出現了這種落選女子充入宮廷為奴為婢的“恩典”。
天下太平,幾州貿易興盛,民風開化,不願自家閨女去遭罪,卻上意難辭,隻好認些貧苦人家的義女,送進宮。本地的認完了,便認到其他州府去了。宮中秘聞,待擢選的女子中,十中有六,鄉音雷同,今上因此震怒。後有某位大臣趁夜入宮遊說,今上便默許了此事。
還有,京中的教坊司,流放的女奴...劉人語汗毛倒豎,怪不得,他一到萊州這個位置,就覺得鄉音諳熟。若此事是真的,一定牽連甚廣,京中有大人親自操辦此事,更有甚者,最高位上的那人...劉人語不敢再想。
心中驚濤駭浪,劉人語不敢顯露分毫。“沈大人,隻怕,我們還是得進城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