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紙張摩擦的聲音不絕於耳,加入傳銷網絡的新人們在大俠的帶領下埋頭數著點鈔紙。點鈔時摩擦出來的聲音猶如一種催化劑,令他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財富,聽到了金枝所描繪的那個“平等”的世界對他們的召喚,一個個越發的癡迷癲狂。
陳婆婆揉了揉已經發酸的脖子,對旁邊的大俠抱怨道:“這才點了50萬,我頭都暈了。”
“暈是注意力集中不了。”大俠很有經驗地問道,“你是不是一邊數著錢,一邊想著真掙了100萬怎麼花?”
陳婆婆連連點頭:“就是的,就是的。不過我沒想100萬,我在想我要是真的掙了10萬把錢藏到哪兒,鞋裏麵肯定是藏不下嘍。”
金枝在一旁巡視著:“怎麼樣,大家點出感覺了吧?”
陳婆婆拍拍手中的點鈔紙,懊喪地說:“要是真錢就好嘍。”
金枝笑了笑,拍拍陳婆婆的肩膀鼓勵道:“好好做,用不了幾天就可以數真錢了。”
一天尋找無果,眼看著天就要黑了,精疲力竭的黃沙塵和茹夢隻得先回到“家庭”,準備和金枝商議後再想辦法尋找。
“黃哥,你去哪了?”正在打掃院子的小鳳忙迎上問道。
“找我丈母娘。”黃沙塵有氣無力地說。
小鳳嘴一撅,將手中的笤帚扔到地上,埋怨道:“都離婚了,還丈母娘丈母娘的。”
黃沙塵一想小鳳說得也對,便問道:“那你說叫啥?”
“玉珍她媽。”見黃沙塵點頭應允,她又說道,“你知道不,玉珍她媽讓我哥給發展成下線了。”
黃沙塵一驚:“什麼?她人呢?”
和陳婆婆在傳銷家庭見麵,這是黃沙塵始料未及的事。麵對陳婆婆,他自然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
“你不要說了,我是不會回去了。”陳婆婆手一揮,決然地說道。
“不行,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黃沙塵看軟的不行,準備給陳婆婆來點硬的。他不容反駁地說:“明天我就給你買回去的火車票。”
“你憑啥子讓我回去?”陳婆婆將嗓門提高了八度,大聲嚷道,“玉珍跟你離婚了,我跟你就沒有了任何關係。再說,我是陳大龍的下線,又不是你的下線,你憑啥趕我走?”
想想人家陳婆婆說的也未必沒有道理,黃沙塵隻好換種方式和她交談:“你以為你真能掙錢?”
“郎個,你能掙錢,我就不能掙?”陳婆婆一拍屁股,扭身往屋裏走去。
月亮升上中天,映照著靜謐的院落。一切物體都掩映在朦朧之中,隻有女宿舍的燈光將陳婆婆練習點鈔的身影投在窗欞上,宛如一幅剪影。
也許是因為燈光的緣故,一旁的茹夢似乎總也睡不踏實。蜷坐在床邊練習點鈔的陳婆婆看了看似睡非睡的茹夢,伸手將她推醒。
迷迷糊糊的茹夢翻身坐起,驚問:“怎麼了?”
“我剛才點了十萬,隻錯了一次。”陳婆婆揚了揚手中的點鈔紙,眉飛色舞地比畫著。
麵對這個精力過剩的老太太,茹夢隻得好言勸道:“行了,快睡覺吧。”
“不行,睡不著。”陳婆婆繪聲繪色地為茹夢描繪著:“一閉上眼睛,到處都是錢在飄。”
“你都數了七八個小時了,就是不閉眼睛錢都會到處飄。趕快睡覺吧。”茹夢打了個哈欠,轉身躺下。
“今晚我不把50萬數對,不睡覺。”陳婆婆執拗地說著,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茹夢用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上,嘟囔道:“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天色微露晨曦,雖然沒有人發號施令,大家還是紛紛起床了。已經穿戴整齊的小鳳見和衣而臥的陳婆婆沒有絲毫起床的意思,便過去叫道:“陳婆婆,起床了。”
茹夢一邊手忙腳亂地穿著衣服,一邊抱怨道:“老太太昨晚又折騰了一夜。”
見陳婆婆無動於衷,小鳳挪開了她搭在臉上的手,喚道:“起床嘍——”卻見老人家口吐白沫,麵色蒼白,已經昏迷。小鳳大驚失色地叫道:“快看,陳婆婆怎麼了?”
眾人聞聲急忙聚了過來,一見陳婆婆如此狀況,一個個手足無措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茹夢翻開陳婆婆的眼皮看了看,將她的頭抱進自己的懷裏,找準位置,掐著陳婆婆的人中穴位。
一聲長歎,陳婆婆悠悠蘇醒過來。
小鳳忙倒了一碗水,用小勺子給陳婆婆喂進嘴裏。
茹夢招呼大家搭把手,將陳婆婆平放在床上,自己則屏氣凝神為她測著脈搏:“好點了吧?”
剛剛緩過氣來的陳婆婆眼睛裏冒出一絲異樣的光芒,她氣喘籲籲地說:“我、我把一百萬數了八遍,沒一遍是對、對的……今天,我、我還要數,不、不獲全勝絕、絕不收兵!”
“完了,走火入魔了!”茹夢絕望地叫道。
陳婆婆對金錢如癡如醉的幻想,使茹夢看到精神暗示對人所產生的導致欲望膨脹的作用,看到傳銷這個精神鴉片所具有的可怕的邪惡力量。她迫不及待地把傳銷裏點鈔紙訓練的事情寫成了稿件發了出去……
茹夢選擇了一個幽靜、淡雅的單間和馮四海見麵。這裏位於茶樓自建的廊橋一隅,一麵傍海,一麵臨竹,鳥語花香;關上竹門,整個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
“要是把陳婆婆的走火入魔寫進去,就揭發得更有力度。”對於揭露傳銷中點鈔紙訓練這篇稿件,茹夢留有很多的遺憾。
“已經夠了,寫得太實了你還能在裏麵待?”馮四海甩著手中的報紙說,“我可給你提個醒,傳銷網絡裏的人可是心狠手辣的。”
“這才是接觸了個皮毛,他們不會那麼敏感。”茹夢並不以為然。
“練數鈔票這樣的荒唐事完全是一種心理暗示。我接觸的案例裏,就有一個因為練數鈔票,練瘋了。”
“四海,我就不明白,打傳辦很多事情都知道,可為什麼不采取有力行動?”
馮四海長歎一聲,欲言又止,末了,隻能苦笑道:“難啊。”
“有什麼難的,說給我聽聽。”
茹夢坐在茶館靠海一邊的窗戶旁,身後的大海正是漲潮的時候,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洶湧著衝上岸去,又急速地退回大海。茹夢此刻的心裏如大海一樣洶湧著,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複雜的神情。顯然馮四海的講述深深地打動了她。
馮四海在慷慨陳詞:“你以為我這個打傳辦主任是好當的嗎?”
“那你認為造成傳銷打而不絕的原因是哪些?”
“傳銷打而不絕的原因是多方麵的。首先,相關法律不健全,導致打擊傳銷的力度不夠。我們破獲傳銷案,清剿傳銷窩點後,對傳銷人員隻能說服教育,遣送回原籍,或是罰款。除非構成刑事案件,才有可能移交相關部門處理,但更多的是批評教育解散組織了事。”
“看來法律不健全是關鍵。”
“解散了又有什麼用,傳銷者大多是已被傳銷組織洗過腦的,而且又都是發財心切、投資心理不成熟、辨別能力差、心存僥幸的人,短時間的批評教育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長時間教育政府又沒有專項經費,所以對多數傳銷者來說是打了就散,風頭過了再聚,目前的這種打擊可以說是治標不治本。”
聽完馮四海講的問題,茹夢不由得點頭稱是:“你說得有道理,這是傳銷的深層次問題。”
“再就是傳銷組織在設立駐點時就進行了多種公關,在當地尋找保護傘,平時無事便罷,一有風吹草動傳銷組織便會很快得到消息,提前準備,與清剿人員打遊擊戰。等風頭過後,再卷土重來。”馮四海對傳銷的各種脈相號得比較準,完全得益於他多年主持這項工作的經驗。
“有了保護傘為什麼還經常有傳銷組織被打掉?”茹夢仍有想不通的地方。
“打掉的傳銷組織有幾種情況,第一是剛發展起來的小隊伍,網頭還沒掙到錢,很多關係打點不到,所以一有風吹草動先打掉的就是他們。這樣的隊伍一般隻有百十人。”對於三海的傳銷形勢了如指掌的馮四海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關係裏包括你們嗎?”
“我的前任就是因為這事給撤職的。”
聽說馮四海的前任因此被撤職,茹夢衝他做了個鬼臉:“第二呢?”
“第二是傳銷公司與公司之間為了爭奪人頭而產生矛盾相互舉報,但即便如此等我們趕到,多數看到的也隻是空房子和滿屋的小凳子。”
“這些我都得寫到書裏。”
“第三點是重點。有時候網頭會故意告到執法部門,請執法部門清理、解散隊伍。”
如此清理門戶令茹夢非常不解,馮四海耐心地為她解釋道:“這種情況是傳銷網絡倍增製度決定的。也就是說,傳銷網絡發展到一定程度是要穿底的,也就是當給下線的返還大於收入時,網頭就會秘密轉移傳銷網絡的所有資金,然後自己進行舉報,政府出麵打擊後解散隊伍。這樣受騙者不會怨恨網頭,隻會怨恨政府。”
茹夢感慨:“真是門道多啊,看來我的這本書是大有寫頭。”
趙鴻章召集緊急會議,“維亞斯”傳銷網絡中所有家長以上級別的經銷商悉數按時到達。
“你們回去都好好查一查,看看哪個家庭最近進行點鈔訓練了。不要讓人把這個屎盆子扣在咱們頭上。”一向儒雅斯文的趙鴻章此刻咆哮如雷,拍著桌子對下屬們教訓道。
金枝翻弄著報紙,心裏七上八下嘴上卻說:“這種事經常見報,怎麼就會是說咱們傳銷網絡。”
“我認為穿心蓮已經在傳銷網絡裏了,上次還提了維亞斯的名字。”黃沙塵分析著,“大家得防範一下。”
對黃沙塵的分析趙鴻章頷首稱是:“黃先生說得好,回去把最近發展的人都好好地查一遍。”
一聽說要內查,大家議論紛紛。
“下麵有件事給大家通報一下。黃沙塵現在已正式接替金枝成為302家庭的家長。”趙鴻章將信任的目光投向黃沙塵,“希望黃先生努力工作,帶好傳銷網絡。大家掌聲祝賀。”
對於黃沙塵的升遷,大家認為是勢在必行的一件事,隻是早晚罷了。所有的家長們真誠地給予黃沙塵熱烈的掌聲。
“下麵我們進行高級管理的第三次培訓。”趙鴻章的情緒得到了緩解,他拿出麵前的講義,開始了會議的另一個議程。
“我們是駐點傳銷,由於大批人員的集聚,吃喝拉撒睡都在當地解決,這就給當地帶來了一時的經濟繁榮。”趙鴻章拋開講稿侃侃而談,“所以選點時,一是要選依靠消費拉動地方經濟發展的地區;二是要選那些社會意識淡薄,隻要自己有利可圖,不管什麼傳銷不傳銷,隻要能掙錢的領導。他們更希望我們到他們那裏聚集,這樣客觀上就給我們的傳銷網絡留下了容身之地。”
如此細致的分析,不僅令聽課者折服,更令他們有了議論的話題。
趙鴻章端起麵前的杯子喝了口水:“這就是自我保護意識。傳銷網絡要想在一個地方駐紮,網頭必須親自提前到駐紮的地方建立關係。建立關係要通過當地群眾了解地方環境是否寬鬆,也就是打擊嚴不嚴。如果認為可以設駐點,下來就要采取兩種形式打通關係,一是通過租房和房東建立聯係,房東為了自己私利,往往會幫助傳銷網絡協調社會各方麵關係,甚至有時還幫助傳銷網絡望風、放哨,躲避打擊。傳銷網絡每月除正常房租外應另給房東一定的好處費。”趙鴻章環顧大家,沒有講課時常有的儒雅,不無嚴厲地指出:“最近我發現,有的家庭不遵守這個規矩,如果讓我逮著了,可別怪我不留情麵。”
聞言,大家小聲議論起來。
趙鴻章咳嗽了兩聲,眾人立刻安靜下來,隻聽他接著講道:“二是以辦暫住證或其他名義和當地公安、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取得聯係,然後再以各種名目的請客與他們拉關係,在得到有關人員認可後,直接講明自己要帶多少人來此居住,並且每月按人頭固定給他們關照費用。一般來說二百人以上的傳銷隊伍,想在某一地區紮點,每月打點的關照費都在兩萬元以上,打點對象主要是地方派出所、工商行政管理所、都市村莊裏的聯防隊員。”
南方的天氣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難得碰上一個幹爽的晴天。今天太陽很好,陳婆婆把帶來的衣服被褥都拿出來晾曬。
陳大龍從屋裏出來,關切地問道:“陳婆婆,你發展下線的事咋樣了?”
“幾個麻友我都打過電話了。”
“有回音嗎?”
“隻有張大麻子有興趣。”
“那趕快往這兒叫啊。”
陳婆婆為難地說:“張大麻子是想來,可他老伴堅決不同意。”
陳大龍催促道:“做他老伴的工作啊。”
“不行,他老伴怕我跟張大麻子搞破鞋。”陳婆婆說起這事,臉上流露出一絲羞澀。
陳大龍誇張地拍著手做歡呼狀:“哎呦媽呀,沒看出來你老人家還是個老來紅。”
“老來紅?”陳婆婆高興地拍著陳大龍的胳膊叫道,“這個外號好,你得給我叫出去。”
陳大龍生恐陳婆婆把話又岔到一邊去,忙說道:“陳婆婆,咱們說正事。你要是發展不來下線可掙不了錢。”
“你放心,我正在想辦法。”
“還有件重要的事。”
“是不是黃沙塵當了家長的事。”
“不是,是跟你的練點鈔上報紙有關。”
黃沙塵當上了家長,陳大龍很不服氣,他決定給黃沙塵製造一些事端,而最好的“槍手”便是遇火就炸的陳婆婆。他慫恿陳婆婆到報社去鬧,企圖引起趙鴻章對黃沙塵管理家庭不力的不滿。
《三海晚報》社會新聞編輯部,是一所現代化的媒體辦公室,一個個隔斷裏記者編輯們忙碌地工作著。陳婆婆看準一個文弱的記者,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已經糾纏了多時,搞得別人沒有辦法正常工作。她翻來覆去隻有固執的一句話:“我要見穿心蓮。”
記者隻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穿心蓮出差了。”
陳婆婆改變了主意:“那找你們頭頭來。”
胖胖的主任正巧進屋辦事,聞言便問:“找我有什麼事?”
陳婆婆一見找的人來到了身邊,便大聲抱怨道:“你們報紙為啥子誣蔑傳銷,為啥子阻止老百姓致富,為啥子罵我練點鈔票?”
主任並不生氣,隻是笑道:“排比句用得不錯啊。”
陳婆婆不理解主任說的是什麼,隻是衝著他喊道:“穿心蓮在哪兒?不交出來我就不走。”
主任認真地打量著她,嘖嘖說道:“看來你病得不輕。”
“我有啥病?”陳婆婆一時沒反應過來,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