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子暇(番外)
世間充斥著太多的不公平,同樣是芸芸眾生,有人銜玉而生,得天獨厚;也有人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有人意氣風發,鮮裘怒馬;也有人倍受欺淩,饑寒交迫……而我,似乎打一出生起,便是個不祥的、受到詛咒的人。
沒人知道我父親是誰,而我的母親,被戲班的人憶做‘那個可怕的瘋婦’……班主曾告訴我,二十年前,洪春班受邀赴一個名叫旖樂坪的村子唱紫釵記……本來一切順利,唱到最後,李益與霍小玉終成眷屬,台上台下皆大歡喜。突然,一個即將臨盆的瘋婦爬上了戲台,齜目痛斥:“瞎子!聾子!瘋子!一群傻子!你們沒有看見嗎?李益軟弱貪婪,負心薄辛,霍小玉心碎將死,當年的長安城可是人人皆知啊,有黃衫客路見不平,將李益架到了霍小玉門口。霍小玉潑酒在地,告之覆水難收,用最後一口氣指著負心郎絕望的詛咒: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這個淒厲癲狂的瘋婦竟就在戲台上產下一男嬰後死去,因為旖樂坪沒有人認識她,所以,班主不得不收養了我——這個陰錯陽差生在戲台上的、瘋婦的嬰兒。
飽受戲班人的白眼和欺負,我卻奇跡般的長大,班主曾指著我歎道:本是嬋娟貌,奈何男兒身?也罷,也罷……後來,我便被訓練成了洪春班的台柱,《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長生殿》裏的楊玉環、《雷峰塔》中的白素貞、《玉簪記》裏的陳妙常……乍暖還寒方寸地,唱不盡那風月無邊,述不完那蜚短流長,走不停的蘭芷纖步,演不夠的沉浮蹉跎,繁花落盡,聲聲離魂,幾番風雨後,花落奈何聽?
我對悲劇不可自拔,隻有悲劇才能讓我擁有片刻歡愉,京城的闊人很多,多的就像茅坑裏的蛆蟲,他們也賤,賤的好似穿著金甲卻隻愛推糞球的屎克螂,我愈是冷若冰霜,他們就愈發的瘋狂……嬌貴的姨太太小姐們,總是一邊哭的愁雲慘霧,一邊把身上的首飾一個勁兒的往戲台子上扔,肚滿腸肥的老爺們,飛揚跋扈的闊少們,個個醜態畢露,比拍不死的蟑螂更叫人倒盡胃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生無所眷念,死無所畏懼。
直到那一天,我在台上演著《百花贈劍》,終於,百花公主重逢海俊,方知當初贈劍為媒,終生相托的戀人,竟是裏通敵人的奸細,造成兵敗城陷父王慘死的罪魁……百花掩麵抽泣,羞憤難當,對跪地求情的海俊切齒痛罵:好個辜恩薄幸負心賊,好個狼心狗肺寡情漢,縱然兩情似酥和蜜,縱然一心似魚共水,縱然同衾枕效於飛,縱然曾山盟與海誓,縱然有地老和天荒,縱然刀剜九曲柔腸碎,縱然舊事灰飛湮滅,縱然一切皆可重生,百花也決不寬恕!……百花親手血刃愛郎,而後刺瞎雙目,自刎而亡……我倒在台上淚眼婆娑,沉浸在意境裏不願醒來。
一塊大銀錠砸在了戲台上,囂張的聲音倏的響起:“什麼破玩意兒,老子看不上眼,改成百花與海俊盡釋前嫌,再親個嘴兒什麼的,重唱!”我揀起銀錠,狠狠的砸在了那人腳上,他抱著腳痛呼……數名如狼似虎的家丁蜂擁而上,看戲的人們四散而走,“他是我的人,戈什泰,適可而止。”一場暴風驟雨被一個清清涼涼的嗓音化解於無形,我循聲看去,頓時著了魔般愣在那裏,好一個俊美不羈的男子,他有一雙令人沉淪的眸,“明兒我再來看你。”他轉身離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良久卻隻想起一句戲文: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擋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就是那鐵石的人兒也意惹情牽。
我第一次覺得人生不再了無生趣,我第一次往戲台下細細尋覓,也第一次在戲台上忘了詞……他沒有來,我第一次體會了悵然若失……他竟然在我的房間裏作畫,我第一次學會了欣喜若狂……
“你畫的什麼花?像燃燒的火,又像沸騰的血?”
“曼珠沙華,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血一樣絢麗的花,是接引亡靈通向幽冥之獄的花,也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葉綠,花紅,花謝葉出,葉落花開, 也被稱做兩生花。佛經裏說: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你喜歡曼珠沙華?”
“不,我喜歡的是這條河,它叫‘忘川’,渡過忘川後,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留在了彼岸,化成妖豔的花。”
“你想忘記什麼?”
他答非所問:“知道我為什麼來看你嗎?因為你生就了一副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