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幫子村毀得不如板子村那麼厲害,衝毀的也不過是東邊兩排房,但全村空無一人,散落的農具隨處可見,村路上血跡斑斑,有倒斃的野狗和毛驢。一架燃燒的馬車燒成通紅的木炭,那匹馬蹲伏在地,燒成焦黑的一團。翠兒戰戰兢兢牽驢前行,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有根坐在驢背上東張西望,一隻公雞站在房頂死死盯著他們,翠兒見它凶惡,就哄了它一下,公雞卻不為所動,鷹一樣眼都不眨。這本是熱鬧的村莊,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戶也有七八家,平日車來車往的,小販和媒婆都喜歡往裏鑽,這裏有板子村沒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著門,門窗多被砸爛,院子裏瓦破磨翻,箱櫃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燒剩下骨架和灰燼,厚厚的土牆燒得黑乎乎的。翠兒哆嗦著腿來到自家門前,驚惶看到碎爛成一團的大門,那像是?被什麼東西炸的,院子裏的蘋果樹燒成了光杆兒。堂屋門戶洞開,能燒的統統在燒,沒了框的窗戶裏冒出滾滾的黑煙。
“娘,咋了?”有根抱著她的腿。
翠兒又癱軟在地,她沒勇氣踏入房門,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運。她想大哭一場,但有什麼用呢?村子裏空蕩無人,除了悲涼的泥濘,便是毀滅的廢墟。翠兒摸到濕漉漉的泥土,膩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這才發現坐在一汪看不出顏色的血痕上。她嚇得跳起,流著淚拍打著。毛驢被她嚇著,圍著她噴著響鼻。有根卻不覺得什麼,隻咿咿呀呀指著遠處。翠兒看去,見村外的打穀場上濃煙低低地卷著,那煙黑裏發紅,不似麥稈和玉米稈那樣帶著青白。煙霧上烏鴉環繞,飄來奇怪的味道。她再低頭,發現一條藏在泥土中的血跡長長地伸向那邊,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這樣的血痕,它們粗細歪斜地彙集一起,在村口彙成一條粗壯的紅線,伸向冒煙的打穀場。翠兒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覺得麵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來,火苗席卷了青瓦,燒出啪啪的脆裂聲。她知道娘家從此沒了,希望也就從此沒了。有根拉著她要去那邊,翠兒猶疑片刻,就牽著驢去了。
火在堆裏暗暗地燒著,那是壘成小山樣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張的手臂,大張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還有那可怕的味道。一個半歲的孩子被兩隻焦黑的手舉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條晶黃的臘肉。一個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變作灰燼,翠兒看著她時,那灰燼崩塌了一下,胸腔裏掉下黑紅相間的一串。翠兒嚇得趕忙走開,繞著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卻認出一些熟悉的鄰居,她再無勇氣去找,扶著驢腿跪下了。剛一低頭,胃裏的東西便傾倒出來,直到什麼都吐完了,她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這定是鬼子們幹的吧?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呢?為什麼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樣呢?可鬼子不見人影,也沒有他們來過的痕跡,周圍也沒有如板子村那樣的據點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翠兒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裏,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東西了,卻也不敢走,還能去哪裏呢?回板子村去?繼續睡在鬼子的身邊?還是順著大路向前走,那邊就是縣城了。可縣城又如何?這孤兒寡母去了,不也隻有討飯一條路?萬一也是這副光景,有根可怎麼辦?
打穀場之外是無邊的曠野,天空霧蒙蒙的。身後是死去的村莊,它們將很快變為瓦礫。有根蹲在驢旁拉了泡屎,臭味兒讓翠兒流下淚來。她用土坷垃給他擦了,抱在懷裏便心安起來,一個聲音喚著她:為了這孩子,回去吧。
一串馬蹄聲遠遠傳來,那蹄子打著鐵掌,空中飄著奇怪的味道。翠兒慌忙抱起有根,見四匹大馬從大路上拐下來直奔這裏,那是四匹高大的馬,上麵是四個鬼子。翠兒大驚,抱起有根兒就跑。毛驢愣了片刻,跟在後麵小顛兒著追。鬼子蹄聲漸近,他們嘿嘿呦呦地叫著,還有一個在哈哈笑。兩匹馬狠躥了幾步,一下子就攔住了翠兒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兒的眼。翠兒扭頭又跑,隻幾步便撞在一條穿著馬靴的腿上。頭上一陣劇痛,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再抬頭,看見四匹馬已經圍成了井字,牢牢將她圍在當中,麵前這個握著帶鞘的軍刀,擠著一張令人厭惡的臉。這幾個鬼子人矮馬大,背著槍,挎著嚇人的刀。一個鬼子拉住了毛驢的韁繩,係在馬屁股的一個環上。正麵的鬼子拉著馬韁,傲慢地對翠兒說話。翠兒當然不懂,隻能抱著孩子搖頭。旁邊的鬼子嗬嗬笑著,和其他人嘰裏咕嚕,於是三個鬼子都嘎嘎地笑起來,唯獨麵前這個板著臉,像剛從棺材裏爬出來似的。他對另外幾人說了幾句什麼,他們就不笑了,麵前這鬼子拉過馬頭,從翠兒身邊走過。兩個鬼子像是不情願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兒逼過來。拉著驢的鬼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一堆冒著青煙的屍體。
翠兒猛然明白,鬼子要殺人了。為什麼已經不重要,這兩個逼近的鬼子眼裏已經帶了殺氣,細長的刀已經慢慢舉起。但她再也邁不開腿,隻能蜷在地上抱著懵懂的有根,將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對著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這麼完了?”翠兒抱著有根,心裏滑過絕望,卻一下子輕鬆起來。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沒了,就隨他們去吧。她見有根大睜著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兒覺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著身邊一尺見方的黃土,聞到死亡濃重的腥氣。
又是槍聲,劈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兒聽到由遠及近的嗖嗖聲,麵前兩個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連他們的馬都被子彈打得滿是窟窿。翠兒周圍這三個鬼子都栽下馬去了,那個板著臉的著了急,可他沒跑,抽出軍刀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衝去了。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幾個人,看不出是什麼軍隊,他們拎著一條條大槍指著最後的鬼子。鬼子縱馬上了山坡,喊得和殺豬一樣。那幫人裏有個拿手槍的,抬手一槍打去,鬼子一個倒栽蔥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兩個滾便不動了。那些人站在坡頂四處張望,好一會兒才走向了翠兒。翠兒依然心驚肉跳,敢殺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那定是土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