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老頭眼亮,是國民黨扒開的,以為能擋了鬼子,****玩意兒,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齒摸了摸滿是汗的腦門。他長了一個鎖頭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兒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麵有奇怪的傷痕。
“你知道俺男人他們在哪兒不?”這問題翠兒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總該知道些吧?
“妹子,他們的部隊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說的那些日子,應該是在小馬河一帶,那裏打了幾天幾夜?”下兜齒收住了話,“這場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裏有譜,把這孩子養好。”
“俺的命咋就這麼苦?”翠兒又想哭。
“妹子,往寬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齒感慨起來,“說不定哪天,你男人還回來了呢?”說罷下兜齒嘚了一下馬,奔著隊伍的前頭跑去。
“這還算好的了?”翠兒喃喃自語。有根在她懷裏呼呼大睡,她便覺得下兜齒說得有理了。
十幾匹馬加快了速度,翠兒也讓毛驢走快了些。遠方的山坡上有個小小的人,手裏揮舞著一條紅布。陰霾裏鑽出閃亮的陽光,照在那光禿禿的山坡上。那條紅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樣跳躍著,這情景似曾相識,幹完活的老旦就曾揮著紅腰帶在田壟上蹦,翠兒被這抹親切的紅感動著,心裏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到家嘍,吃肉嘍?”大夥興奮地叫著。李二狗勒住馬,對著落後的翠兒招了招手,他們就縱馬奔向那個山坡了。
“娘,那兒有糖吃嗎?”有根樂嗬嗬地看著翠兒,翠兒眼睛一酸,拍了拍驢屁股,毛驢歡快地跟著跑去。
這地方叫李家窯,是夾在幾個小山包裏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沒幾個人的村子,大多數是遊擊隊和四周村子跑來的。據下兜齒說,這個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餓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應的愁苦女人。遊擊隊來了後救了她們。他們帶來糧食和牲口,也帶來精壯的希望,白天男人們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們就在村裏料理吃喝,據他說這李家窯遊擊隊帶回個女人還是頭一次。
“為啥開始要殺了俺?”翠兒禁不住問。
“鄉親們不可靠,鬼子給塊幹糧就能賣了我們,出過事兒。”下兜齒認真地說,“你運氣好,留在那兒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對他娘說。
“過一會兒就有水了。”下兜齒拍了他一下,“娃幾歲了?”
“三歲多了。”翠兒說。
“肚子裏還有一個?”
“兩個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這麼高了?”下兜齒又摸了摸有根的臉,寬大的下巴晃了晃。
說是遊擊隊,也就三十多號人,二十多匹馬,十幾支長槍短槍,爛得和生鏽的鋤頭似的。據說還有一門寶貝般的小炮,卻沒炮彈,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車隊時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隻野羊。翠兒驚訝這遊擊隊的寒酸,他們逮啥穿啥,大熱天有人穿個棉襖,也有人把鬼子的軍服反過來穿,還有的幹脆就是一條灰床單兒,中間挖個洞套在頭上,麻繩腰上一勒就上了馬。要是不拿槍,這幫叫花子還不抵板子村的後生氣派。翠兒原以為這定是個宏偉的山寨,山門威武,衛兵林立,裏麵有吃喝不完的雞鴨魚肉。可進去了才知道這地方的破敗。村子沒有像樣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們的人麵露菜色,仿佛一個屁便能崩倒。一張爛桌子上放著十多個破碗,裏麵隻有涼水招待,還不夠喝,因為沒那麼大的桶,隻能倒幹淨再抱到井邊打一次水。給李二狗的是一杯熱茶,這就是至高的禮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著浮葉,擦著汗水,一邊喝一邊看著翠兒。摘下帽子的腦袋醜陋不堪,幾綹毛像橫爬的南瓜藤盤旋著繞去腦後。翠兒被他盯得發毛,卻不由笑了一下。
迎接的人歡呼著,馬腿和馬肉讓他們流下口水。他們撓著頭摸著臉,和隊員們寒暄著,隔蹭著,體貼地問長問短,但眼睛都和腳下那些狗一樣盯著馬腿和馬肉。刀疤臉兒背著兩條馬腿,咋咋呼呼地趕著他們,說這是拎著腦袋弄回來的,要聽李隊長安排怎麼吃。
翠兒抱著有根下了驢,對幾個瞪著她的人擠著笑。一個沒牙的老頭問了問有根的歲數,就閉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齒說你也別理他們,李隊長會有安排。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裏走,走了幾步回頭喂喂地喚她。翠兒忙抱著孩子跟過去。
“孩子餓了吧?”李二狗說。
來到一個塌去半拉的房子裏,裏麵有一張爛桌子、幾張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槍掛去牆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禿頂的頭。他摸了摸頭,看了眼紙糊的窗外,坐下從身上掏著,先是煙,然後是火柴,然後?真是一些糖果,翠兒被這糖果弄笑了,可見他最後掏出一支小手槍,拉來拉去地看著,便又繃起了臉。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頭也不抬地說。
翠兒照做了。他放下槍,走到窗前喊著:“劉嫂,劉嫂!”
片刻,進來個糙漢般的女人,眼睛黃得像要流油,她戰戰兢兢地看著李二狗。
“把這孩子拿去喂一下,稀粥什麼的,上次帶回來的羊奶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