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嫂說這些事時異常平淡,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她一邊說一邊淘米,對翠兒說的好鬼子絲毫不信,說那隻是獸心還沒起,起來後定是奸殺得人畜不留。劉嫂也篤定認為翠兒的老旦必死無疑,理由是李家窯的男人們就是如此。他們走了一周後,屍體被李二狗的遊擊隊發現,說幾十號人被兩條繩子捆了手腳,成串躺在地上,幾輛卡車將他們軋得頭爆屎流的。鬼子對抗日的兵毫不留情,遊擊隊的後生們也一樣,捉住的必是一頓毒打,打不出什麼便喂了狗。
“翠兒,這才剛開個頭,你要心裏有數。”劉嫂皺著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李二狗帶人走後,村裏隻剩七八個拿槍的,他們吃飽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頭上放哨,剩下的看著一個大院子,那裏放著糧食和肉,還有那門沒了炮彈的小鋼炮。女人們在村裏走來走去,說著各自的辛酸史;老人們和板子村的一樣癡呆,隻要有太陽他們就有微笑。翠兒明白這是極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經曆也不是千古奇冤。從劉嫂那張臉看得出,這事再自然不過,它毫不出奇,它理所應當,它甚至天經地義,自己要覺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翠兒坐在陌生的院子裏,看著窗戶裏那間依然陌生的房子,想著昨晚那個陌生的炕上那個陌生的男人。可她想著想著卻流下淚來,翠兒聽見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她不記得這樣哭過,她有默默地流淚,有低低地啜泣,可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會比這哭更難受。她已不怕吵醒屋裏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恥,她隻想讓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後的絕望。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天空,曾經親切的藍天白雲變得如此陰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陽也模糊起來。落滿眼淚的地麵刮過幹呼呼的風,她聽見風裏全是“不活了”這三個字。天空還是那樣的天空,大地還是這樣的大地,怎麼就不讓人活了呢?
遊擊隊是半夜回到李家窯的。村裏的狗汪汪叫著,十幾匹馬急匆匆鑽進村裏。炕上的翠兒被馬蹄聲驚醒,一激靈坐起來。她不由得捂著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門。不知因何,她暗自數著有多少匹馬跑過,顯然少了很多。她沒法再睡,不知在怕什麼,一晚上都在猶豫要不要拔掉門閂,可一直等到有根醒過來,也沒人走近這院子。
晨光灑進了窗,推開門,雞群在院裏啄來啄去,空中有翠兒熟悉的味道。她拉開門走出去,見路上有兩行隱隱的血跡。一個遊擊隊員拎著槍飛奔過去,臉上結滿黑紅的血痂。翠兒循著血跡走去,她不需要壯膽,她想走去這血跡的源頭,或是終點,那都是她的起點。
血跡一直伸到一個院子裏。門虛掩著,翠兒正要推進去,劉嫂卻端著盆水跨出來。她的前襟沾滿汙血,眼袋上托著滿是血絲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紅。見她來了,劉嫂咦了一聲,像是害怕一樣朝後看了眼。她推出翠兒,略慌張地拉上門說:“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兒張著嘴愣了,不知該說啥,就看了眼那門檻,上麵沾了好幾道血。
“一共死了八個,抬回來三個。”劉嫂又說。
“李二狗呢?”翠兒望向門的縫隙。
“沒搶回來,他被從馬上打下來,幾條狼狗咬碎了。”劉嫂拉著她走了幾步,“他是隊長,死了之後副隊長就是隊長,就是那個刀疤臉兒,可是他受了傷,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俺能幹點啥?”翠兒淡淡地說。劉嫂擦了擦眼,眯著眼對她說:“你有孩子呢?”
“不礙事,沒爹的孩子長得快,給點吃喝,有根已經自個能對付了。”
“那就夥著大家做做飯,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沒啥事了,除非男人們找你有事,也就真沒啥事了。”
劉嫂後半句讓翠兒一嚇,卻把她嚇笑了:“劉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說是不?”
“就是,你要心寬,沒啥事大不了的,還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著事兒大?”劉嫂也笑了。
下兜齒說,李家窯遊擊隊幾十號人和另一支國民黨剩下的遊擊隊合起來,要打一個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藥沒炸,遊擊隊一頓亂槍,打死幾個鬼子,可鬼子一通槍打過去,就幹掉他們十幾個。兩支遊擊隊分開跑,鬼子見李二狗騎著東洋馬,瘋了一樣追這邊兒。李二狗被一槍打下馬,追上來幾隻狼狗,把他活活撕爛了。遊擊隊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幾個頭兒非死即傷,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村了。
翠兒對這些故事並不在意,這和她沒甚關係。隻是那個李二狗,她還沒記下他的模樣,就這麼給狗吃了,這叫什麼事兒呢?翠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喟歎,如果他沒死,會不會在半夜推開那扇門,會不會又爬上那寬闊的炕,會不會又火辣辣占據著她的夜晚?翠兒常亂七八糟地想,遺憾裏覺到淒涼,也不知這樣的事還會不會發生。
縱是有這麼大的事,李家窯並無板子村那樣的緊張,鬼子不來光顧,偽軍也不見蹤影,遊擊隊藏在這兒休養生息。李家窯像藏在雪原的野兔,隻要不動,仿佛就不被發現。翠兒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還是****敗了?但這念頭沒轉多久,李家窯闖來個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