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聽八路的?還是聽鬼子的?(6)(2 / 3)

“玉米棒子,玉米棒子,那玩意兒好使。”漢奸劉不知何時鑽進來,擼著袖子像要幫著接生一樣。

金牙兵跪在翠兒頭前,將一隻幹玉米棒子卡進她牙口裏。翠兒啊哼一聲,棒子哢嚓就斷了,一個鬼子看見了,往她嘴裏又塞了個東西,翠兒咬進去,知道是圓圓的木頭,眼睛斜瞟,才看到還有個鐵疙瘩。可這下有勁頭使了,一口氣立刻奔著丹田去了,她聽見撲哧一聲,覺得五髒六腑都噴出去了,偌大個人隻剩一副汗津津的皮囊。謝老栓的女人啊呀一聲,又剪又擦地忙活一番後,托起一個肥嘟嘟的孩子,見他沒動靜,謝老栓的女人翻烙餅一樣將他翻了個兒,一巴掌扇在腚上,有盼嗚啦一聲大哭起來,將鬼子們都震得回了頭。他們低頭看著有盼,一半歡呼起來。

“太君們剛才打賭,賭帶把兒的都贏了。”金牙兵找來條毛巾包起了孩子,翠兒靠在樓梯邊上抱過兒子,見他哭得響亮,小腿兒亂蹬,這十個月的苦一下子沒了。她看著周圍,這是什麼樣的一群啊!鬼子、漢奸劉、偽軍、板子村的接生婆,不遠處還蹲著一隻大狼狗,它耷拉著舌頭,莫名其妙看著炮樓裏的人,比她還要不知所措。鬼子們嘻嘻哈哈逗著她的孩子,漢奸劉端來一盆溫水,幾個偽軍乖乖地站在一邊笑著,謝老栓的女人洗著有盼兒,一個勁兒說著車軲轆話:“你看太君多好,你看太君多好?”

翠兒恍惚起來,此情此景定是夢裏一番混亂,那些可怕的事兒從未發生。她甚至懷疑郭鐵頭的娘是不是被鬼子刺刀捅死的,村民們驗證了事實,說那老太太身上三個窟窿,都是穿個透心兒涼。翠兒無法將對她微笑的鬼子們和殺害郭鐵頭他娘的鬼子們合二為一,但她理解了這個矛盾,就像理解自己身上的矛盾一樣。

“你命好,這孩子來得不易。”漢奸劉站在一旁,笑嗬嗬地說,“你傻呀,還不謝謝田中太君?”

翠兒回過神來,見鬼子們一張張陌生的笑臉,田中仍是板著臉,低頭說:“生了,生了?”

這半年裏,板子村起死回生,村莊去了汙泥和屍骨,心頭便去了陰鬱。新的土坯房一個個蓋好,一切又美好起來。村子還是那村子,但一切又仿佛不同。帶子河還了曾經顏色,仍然不深不淺地流著。河裏多了長腿的小魚,吐著蠶豆樣的水泡。莊稼地重墾之後肥力陡增。種下去的玉米像竹筍那樣噌噌猛躥;埋下去的菜種還沒落雨便滿地亂爬,南瓜結出了葫蘆樣子,花生結出擠滿老頭兒的長條,西瓜藤搶著架子,要和絲瓜一較高低,大杏長成了桃子模樣,半夜裏噗噗砸進土中;就連村裏的野狗都換了性子,一身賴毛泛起油光,喪家的眼時常望月,它們擠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含著舌頭一聲不吭,尾巴輕巧地掃著落葉。

翠兒最怕的遊擊隊一直沒來,郭鐵頭也不見蹤影。刀哥說的計劃風一樣沒了,亦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剛回來的日子夜夜難眠,村口的狗叫,窗欞的抖動,都像是他們的到來。翠兒寬心地想,他們或許都被鬼子殺了吧?她雖然憎恨鬼子,但仍希望如此,如此,痛苦便成了秘密,而她會忘掉這些秘密。

沒了男人的村子像不長果子的大樹,再旺盛也沒有收獲的可能。女人們受夠了回憶和想念,開始聊起村口的偽軍和炮樓裏的鬼子。有人說金牙兵長得挺俊,有人說有個長雞胸的鬼子儀表堂堂,還有人說每逢周一在村口賣西瓜的小夥子有一口比瓷碗還白的牙。但說歸說,沒人敢動這可怕的心思。田中一龜據說對下麵極嚴,一個偽軍偷了村裏一隻沒人養的走地雞,竟被他當著眾偽軍抽了鞭子。傳言說他以前是個唱戲的,有一副悶如老牛的嗓子,也有人說他有不大的雙胞胎女兒,剛生出來半個月就到了中國。

炮樓時常也殺氣騰騰,他們排著隊伍早出晚歸,偶爾也進村翻來翻去。炮樓上的探照燈總是慘白的光,夜裏靠近的一隻野狗被打成了爛肉。鬼子像勤快的毛驢,搶了公雞的活兒,不管刮風下雨都按時折騰,一大早就光膀子蹦蹦跳跳,繞著磨盤樣的炮樓跑個不停。偽軍也得陪著,在後麵哭喪著臉。村民們遠遠看著,開始新鮮,漸漸乏味,最終失了興趣。隻有山西女人倔強地坐在村口觀望,在風裏摸著她老黃瓜似的臉。謝老栓的女人說她想男人想得襠都燒起來,袁白先生說她也是個苦命孩子。翠兒什麼也沒說,她常聽到山西女人在夜裏的哭泣。那時翠兒覺得,幾個月爛夢般的經曆,是她必然要經曆的磨練,那仍是老天的恩賜,就像曾決堤的黃河,給板子村帶來死亡和絕望,也帶來如今異樣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