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萬物競相生長,而老旦常抱著頭在門口愁成一團。他想盡了辦法,甚至高價買了治腎的西藥,差點將一個法國傳教士綁了過來。但玉蘭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麼澆水施肥都沒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爺到底啥意思,讓他活下來,回到黃家衝做個百戰餘生的山大王,卻如何要奪走這不離不棄的至愛女人?
“旦兒啊,你別揪心了,我的命自個兒知道,那點子精氣好像一說話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這奶都癟下去了,對不住你了,捏著和麵口袋一樣了……”玉蘭偎在他懷裏,捉著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豐滿的胸脯,如今布滿褐色的黃斑,櫻桃一樣的乳頭,已變作幹硬的棗核。老旦愛惜地摸著她,酸楚在鼻息裏湧動。
“說啥哩,再吃一陣子藥,肯定漲得和產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個怕死的,隻是,沒能給你留個孩子,都是我這要命的脾氣。”
一滴淚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臉:“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這次幹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搗一串出來,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還有小子,就叫他炸彈咪……”
玉蘭笑起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聽到談起孩子,她總是會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長出芝麻一樣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來越多,外邊大白天的,我卻隻覺得黑……旦兒啊,你終歸是要走的,我搶都搶不回來,豁著命都搶不回來,收了我,老天爺這是放你呢……”玉蘭的眼盯著窗外的一羽燕兒,神情霜一樣凝重。老旦隨著她的視線看去,那燕子卻一撲棱飛了,空中飛著片灰白斑斕的羽毛,搖晃晃地像要落下,卻隨著一陣風打著旋升去了。
“你又瞎說了,誰在屋子裏悶幾個月,看見日頭也會覺得黑哩,你別胡思亂想,病養好了,就是平安了。陸家衝的神婆說了,心要養好,病才能養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個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時候怕死怕成個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爺放俺,哼,往哪裏放?鬼子那邊?玉蘭你就別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沒有伺候你了,想不?”玉蘭抬起下巴,手卻伸向他那裏,挑弄著那根軟塌塌的東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們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讓你挎著機槍騎上弄。”
“旦兒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這一遭,玉蘭這輩子值了……老天爺把你送來,已經是給了我天大的麵兒,高興的時候,我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麼翻白眼過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
“啊呀,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拐這兒來了……快把草藥喝了,這是小色匪采來的首烏精哩……”
他們在這樣的對話中度過最後的時光。驚蟄到了,玉蘭曾豐潤的身體仍未蘇醒,隻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體和她的眼瞳一樣空空如也,臘肉般黑黃的眼瞼像要剝落的果殼,那雙驚悸的眼晝夜不合,一隻飛蟲從燈前掠過,都會讓她倒吸一口涼氣。她在滿山杜鵑花骨朵長出來的那夜暈厥過去,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無言,也跟著憔悴下去了,這可怕而緩慢的過程曆曆在目,如黑夜裏的夢魘一般無情,像幹旱的平原一樣無奈。醫生郎中神婆都沒了辦法,鄉親們找來神鬼的手段,大仙請了,火符燒了,雞頭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騰,玉蘭毫無反應。手執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難支,痛楚錐心,見幾個大仙跳得顛三倒四沒了章法,他一個個將他們推了出去。老旦對著天空揮舞著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爺,還俺的玉蘭來!……”
天上雲波翻卷,猛地鑽出一輪明月,清風席地而起,滿山的杜鵑花刷刷地開放,在夜裏發出赤紅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嘩嘩作響,被他推出門的大仙們齊聲阿勒勒地叫著,對著天空翻著白眼。老旦盯著月旁一抹奇怪的光,聽見天邊響起木門開啟的嘎嘎聲。
“神婆,先留我一步……”
眾人大驚,老旦忙回頭看去,久不起身的玉蘭竟然坐起來,支著床邊說話了。她神色鎮定,凝眸漆黑,滿頭黃褐的頭發發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腳進去,玉蘭又道:
“旦哥切記,翠兒還在,記著回家,玉蘭尋咱們的孩子去了……”
說罷她躺回床上,雙手合十,再不動了。等老旦撲到跟前,那雙眼已經閉上,瘦削的臉頰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窩,玉蘭竟真的笑著去了。
這一天,老旦哭幹了淚,他堅持要抱著玉蘭睡最後一晚。他整晚親著玉蘭的臉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縷縷的鮮血,直到玉蘭慢慢地變得和木床一樣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為他的徐奶奶念著送別的咒語。這或是黃家衝最為悲傷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閻王殿殺個血流成河,他發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閻王算賬,問問他為何與老天爺串通一氣,給自己安排這場無盡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鵑花開遍了黃家衝,老旦的消沉卻如深潭一樣,他常坐在那些墳前,絮叨著隻有他知道的故事。他會小心摘去玉蘭墳上的葉子,給老倌子的大墳培上把土,麻子團長墳前生鏽的軍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著,一根根捋著並不長的頭發。誰也不知道他在念叨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還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著他,隻有獨臂的黃一刀在老旦身邊。村民們隻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栽倒在冰涼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將他抬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