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氣得渾身抖起來,手指在扳機上壓了又壓。馮冉忙抓著他的手:“老旦不行啊,再這麼幹,誰也脫不了幹係,你跑得了,我可跑不了。”
“你們這樣賣國,誰都跑不了,整個中國都跑不了。”服部冷冷看著老旦,“……我倒是佩服你,為了救一個朋友能冒這麼大的險。”
宋川也過來拉住老旦。“再想辦法,這樣不行。”他慢慢奪過老旦的槍。憤怒盈滿了老旦的臉,一腔憋屈無處發泄,他的拳頭格格作響,太陽穴轟鳴不斷,他的眼淚就要從肺腑裏升起,他此刻比在常德還要絕望。他對著監獄對麵那荒涼的原野狼一樣吼著,叫著,渾身的筋肉都要被這叫聲繃斷了。在眼淚流出來之前,他咬著牙轉過身,掄圓了暴漲如棍的胳膊,一拳結結實實打在服部的腦袋上。
服部遠遠飛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監獄的門衛晃了晃手中的槍,放棄了幹涉這不屬於他們管的事。馮冉拉起腫了臉的服部。服部也不罵,在老旦的腳邊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慢悠悠上了車。
老旦三人回到了住處,診所門口擠滿了人,老旦頓感不祥。他們費力地擠開人群,隻見二伢子高高掛在陽台之外,雙手垂下,麵色安詳,脖子上掛著一根戰士的綁腿,幾個人正艱難地要將他解下來。
“連長!”宋川大哭,飛奔上樓。馬達卻沒動,隻流著淚對著二伢子敬起軍禮。老旦張著兩手愣在樓下,剛才的絕望還沒消減,這無邊的痛又蔓延了全身。一個救不了,一個活不成,弟兄們,你們這是怎麼了?他慢慢走到二伢子腳下,淚眼終於模糊了,他站不住了,真的站不住了,他看見自己顫抖的雙手扶在青色的牆上,手上的淚水在牆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和自己悲傷的身影疊在一起。
已經深度昏迷的二伢子,如何做出這高難度的自殺舉動?莫非他一直知道這三個人在為他的事絞盡腦汁?走了也好,走了也好,這雖不是戰場的壯烈,也仍然是戰士的魂歸。老旦淚流如溪,卻無話可說,所有的話都在心裏揉撚碎爛,化作濃濃的苦,吞入燃燒的腹中。
二伢子沒了,再不能沒了二子。
兩天後,老旦坐在情報科的門口對麵路階上抽煙,看著馮冉從門裏出來,像兔子怕鷹一樣東瞅西瞧。看了半天他才發現老旦在對麵,忙躡手躡腳穿過馬路,做出一臉苦笑說:“老兄,你饒了我吧,軍統差點兒懷疑上我,這是你那大洋,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吧。”他掏出一個小包要給老旦。老旦看也不看推了回去。
“給你就給你了,你也擔驚受怕了……幫我問到了麼?”老旦坐著說。
馮冉忙坐下來說:“問到了。明早九點車隊從監獄出來,一共兩輛車,車上六個犯人,都是要執行的,為了走得快他們會穿過市區,走中山路……兩輛車都掛的是監獄的車牌,沒有武裝押送,這滿大街都是兵,誰敢亂來啊?老旦你可要想清楚。”
老旦站起身,拍拍屁股,不再理這個討厭的家夥。他徑直走向街口,為了明天,他還要做很多事。
城東有個開放靶場,是專門訓練新兵的,一夥陸軍士兵正在練習加拿大輕機槍射靶,射擊間歇,他們仍圍著機槍看個不停。士兵們見一輛吉普車停下來,下來個凶巴巴的軍官,跟著個愣嗬嗬的大頭兵,那個官兒一看就是打過不知多少仗的,乖乖,那傷疤真是嚇死個人呢。
“你們誰是頭兒?”老旦背著手問圍著機槍的幾十個人。
“報告……長官,排長去拉屎了。”一個小班長立正說。
“訓練怎麼抽煙?風紀扣怎麼開了?你把褲帶解下來幹嗎?球硬了?你們排長就是這麼教你們的?機槍能圍著看嗎?彈匣子就這麼放著?都站好了!”老旦聲色俱厲,嚇得小兵們忙站好了隊。
“排好隊,向右轉,向前五百米,跑步前進!”老旦哇哇地下了命令,小兵們立刻挺直身板兒跑向遠處。老旦對宋川點了下頭,宋川將機槍和彈匣子抬進吉普車,老旦又拎了兩支步槍、一袋子手榴彈子彈,這下齊全了。那些懵懂小兵喊著號子跑向遠處,連頭都不敢回。
“老哥,你真要這麼做?”宋川開著車問。
“如果那是二伢子,你會嗎?”老旦頭也不抬道。
宋川沒有回答,隻將車開得飛快。夜幕即將降臨,馬達在看著二伢子在化屍間燒成灰燼,他們還要再送一下這遠征軍的好弟兄。重慶上空猛然拉起警報,在黃昏的天空裏淒厲盤旋,而老旦並沒看到成群的飛機,隻看到如血的夕陽掛在山巔,那紅色像要流下來一樣。
許是昨夜的警報,繁華的中山路一早並無太多的人車,臨街的商鋪開門的也少,挑擔賣豆花的小販站在街口發呆,不知該向哪一邊去,一支警察的巡邏隊懶洋洋走過街邊,惺忪的雙眼說明昨晚他們定是在牌桌上經曆鏖戰。一間雜貨鋪的門開了,夥計放好了門閘,將一桶不知什麼水倒進下水道,又在龍頭下洗了桶,洗了臉,用毛巾擦幹了,便哼唱著調子擦起櫥窗的玻璃來。這麵櫥窗在一棟大廈的底部,上麵掛著一幅巨大的宣傳畫布,幾個扛槍的戰士戴著鋼盔,正在笑著奔向疆場,他們強壯的胳膊抓著威武的槍,前方硝煙彌漫,而他們仍義勇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