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兩家的喜酒之後,馬駒總覺得有些遺憾和歉疚,還留下了一團疑雲。給周凱旋送禮,周柏林堅辭不受,說侄兒子,你的人情我再不能接了,你都送了一輛保時捷哩!馬駒說,柏林伯,鑼做鑼打,鼓做鼓敲,這是凱旋和紅梅的大喜日子,我得表點心意呀!周柏林堅持不收,馬駒隻好作罷。馬駒又要送齊國洪的人情,齊國洪大笑,說馬駒你送了兩個大人情了!馬駒不解,送了兩個人情?齊國洪說,你先給南巷修了水泥路,這是第一個人情;南巷人辦大棚,享受了與龍船地人同等的國民待遇,腰包裏鼓了,這是第二個人情……
“你誇大其詞!”馬駒說。
“還有小人情……!”
原來,石美蓉落難回來之初,馬駒先是讓周凱旋給了她兩仟元,後來又給了三仟元,總共伍仟元。陳校長先幫石美蓉攢著,現在全給了石頭、磉磴兄弟倆,他們悉數拿出來給石美蓉置辦了嫁奩。
“你呀,”馬駒戲謔道,“狗子記得七天路!算了,我就厚著臉皮喝你的喜酒啦!”
“不能算了,這筆賬我記著哩!”齊國洪大笑,笑得很詭譎。
他記著什麼賬呢?馬駒大惑不解。
借用的學校教室門口,掛上了“龍船地測土配方實驗室”的牌子,這在龍船地又是新鮮事,自然就吸引了很多村民來參觀。受到愛情滋潤的石美蓉,臉頰緋紅,光彩照人,帶著新婚的喜悅,很耐心地給鄉親們講解,什麼土壤的氮磷鉀啦,酸堿度啦,有機質、腐殖質啦,把陶國枝們聽得直伸舌頭,紛紛讚歎說,我們聽洋戲哩,這鬼女人硬是記下了!石美蓉很謙虛,說測土配方施肥學問好大好大,就好比一間大屋子,門檻好高好高,我才跨進去半步哩!
齊國洪成了跟屁蟲,成天圍著石美蓉團團轉,陶國枝就取笑,說臍帶連著啦?硬是扯不斷了?齊國洪說,我這不是學習科學知識嘛!胡愛娥說,跟老師睡一張床,什麼時候不好學呀?齊國洪就笑,一睡到床上,光想那事,科學就忘了!石美蓉橫一眼,嬌嗔地說,真不怕醜!陶國枝們就笑翻了天。
辦公室分成了兩半,靠裏間的門口,也掛上了閃閃發亮的銅牌,上麵鏤著“龍船地多功能電子閱覽室”幾個大字。這個“室”比那個“室”有看頭,隻見五台全新電腦,整齊地擺列在桌上,看熱鬧的人就更多,連王水平、李明高也來趕場子。陶國枝一眼就看見了鍵盤,隻對著瞟一眼,就有了重大發現,說這盤子跟算盤差不多,就是圓珠子換成了方塊塊!胡愛娥很不屑,說你曉得個屁!人家美蓉說了,這叫鍵盤哩!陶國枝眼一橫,鴉雀也笑老鴰黑!你曉得?又拿過鼠標正麵看看,反麵看看,然後伸到胡愛娥麵前,說你能!這叫什麼?胡愛娥傻了眼,想了想說叫黑蝌螞哩,就是不會蹦!石美蓉說,這叫鼠標,它有很多功能的!說著就熟練地敲擊鍵盤,不時又操起鼠標一挪,那銀屏上就不斷變換花樣,把滿屋人看呆了。
陶國枝手心癢癢,坐到電腦前要動手,石美蓉過來教她,說電腦可以玩遊戲,還可以查各種信息,什麼地方缺西紅柿、黃瓜,治什麼蟲用什麼藥都能查到。王水平就捱捱擦擦坐到陶國枝身邊,說電腦還可以談戀愛,時興說法叫網戀哩!說著就在她腰上使勁一摳,陶國枝慌往旁邊躲,一腳踩在胡愛娥腳背上。胡愛娥腳一跺,指著二人罵道,兩個人來瘋,是要在電腦上談戀愛了,不定哪一天“談”到床上去哩!陶國枝就往胡愛娥脖子裏撓,胡愛娥就朝陶國枝腰窩子搔,兩個瘋女人,把個閱覽室攪得一河水,滿屋子此起彼伏的嘻笑聲,嚇得外邊廣玉蘭上的喜鵲,撲騰撲騰地飛去。
在龍船地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日子,馬駒常常想起陸明鑒,他也許應該在這樣時刻,與老“泰水”一家分享龍船地的歡樂,但他與此無緣了。馬駒在聽到他被“雙規”時,那種最初的愜意和快感,漸漸消失了,心裏忽然一陣陣酸楚,疼痛。是啊,他們從一個娘肚子裏出來,卻未能在一起盤泥巴捉迷藏;未能在一口鍋裏搶瓢子,在一個被窩裏打腿仗。不同的人生經曆,讓他們彼此陌生,彼此隔膜,終至分道揚鑣。當災難或不幸突然降臨,馬駒發現自己對這位哥哥,其實有著難以割舍的思念,而且是這樣濃烈,過去的不快與齟齬漸漸消解。他甚至覺得肖卉重拳出擊後,自己未能緊急滅火,這顯然默許了。是否圖一時之快而構成了對哥哥的傷害?不啊,這不是引爆點,更不是催產素,而是因為他自己,早早在屁股蛋下埋下了火藥罐!
他想到了陸明鑒的家,這個家會不會解體?月華怎麼樣了?她和蓓蓓今後的日子怎麼過?他驀地意識到,從現在起,自己對這個家庭,必須承擔起一份義務,一份責任。重重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
孫月華在送別伍立春時露過一麵,因羞於見人而匆匆離開龍船地,回到了東河鎮的家。她目光呆滯地坐在沙發上,小蓓蓓依偎在她懷裏不說話,一雙大眼裏透著驚恐和哀愁,這個家庭的政治震蕩,已經殃及一個小小的孩子。客廳裏陳設依舊,卻全然沒有了昔日的生氣。壁櫥裏座鍾的“滴嗒滴嗒”,仿佛在倒計時,宣告這個家庭最慘重的最後時刻,正在一分一秒的逼近,空氣裏彌漫的是沉痛,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