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你仍不準備回去嗎?"見柯碧舟老是沉思不語,杜見春暗覺奇怪地問。

"啊不……我不……"柯碧舟口吃地答著,費勁地咽了一口唾沫,瞥了杜見春一眼。

杜見春也正在望他。

陡然間看見柯碧舟的目光,杜見春驚駭地嚇了一跳。

哎呀,這是他的目光嗎?他那深陷進眼窩的雙眼,像燒紅了的炭火一樣灼灼閃著光,像要燒穿她的衣裳一般。他那消瘦的麵頰,也因為激動仿佛塗上了一層彩釉。他的臉上,眉眼,鼻梁,微顫的嘴唇,都似乎鍍上了霞光。杜見春頭一次覺得,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棱角分明,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股吸引人的磁力。見春的心不由得怦怦怦地急跳起來。

她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啊!姑娘的心最能感受無言的注視和呼喚,她從柯碧舟不同以往的眼睛裏,看到的不是普通的雙眸,而是一個懷著戀情的年輕人火樣熾熱的激情啊。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心慌亂了。自從在蘇道誠那兒知道了柯碧舟的家庭出身,本人又是個內控對象時,杜見春通過幾次見麵對柯碧舟逐漸引起的好感,猶如被兜頭潑了一大桶冷水,倏然失望地冷淡下去。最初的那一刻,她甚至還有點兒惱恨柯碧舟是在挑逗她、引誘她、欺騙她,所以斷然離開了集體戶,沒吃柯碧舟預備下的飯菜。但當回到鏡子山大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思索了多遍,仔細回顧了他倆幾次見麵的情形以後,她否定了自己的錯覺。她很快對自己作出了決定,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是一個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今後與他接觸,要時時處處警覺、留神,要幫助黨做好對這類青年的教育工作。

正是基於這種想法,她認真地閱讀了柯碧舟寫的稿子《天天如此》,想好了意見,決定到湖邊寨來一次,給他提意見,還他的稿子,順便告訴他,自己要回上海探親。自然,再怎麼說,他們曾接觸了那麼幾次,杜見春多多少少對柯碧舟還存在點兒憐憫之情。杜見春知道自己的性格,能夠把握住自己。可她萬沒想到,柯碧舟的感情升華得那麼快,來得那麼突然,瞧他那神態,竟然到了快要迸發的程度了。啊,愛情,杜見春幾乎還沒敢對這兩個字細作探究,就那麼襲擊般闖來了嗎?這真叫人害怕。杜見春完全慌了,心懸了起來,臉色微微泛白,眼睛裏閃爍出錯亂無主的光。她害怕柯碧舟這個時候說話,她害怕他說出任何話來,她也害怕他的目光。勉強抑製著波動不寧的心緒,杜見春一反常態,聲音恍惚低微地問:

"柯碧舟,你、你怎麼了?"

柯碧舟用凝定熾熱的眼睛瞅著杜見春足足有一分鍾。他的胸脯在波濤般起伏,渾身的血脈在急湧、沸騰,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嘴唇,看得出,他的心海裏正在掀起驚濤巨瀾,他在竭盡全力地鎮定自己,抑製著自己的情感。

"你幹嗎這樣固執地看著我呀。瞧你,這模樣,簡直是像要從我心頭掏去什麼似的。"杜見春指著柯碧舟,嗓音發顫地勉強笑著說,"你再這樣看我,我可要回去了。"

說著,杜見春急忙垂下眼瞼,迅速地轉過身子,想走出屋去。

"啊,不要走!"柯碧舟張開雙手,急切地喚著,"等等,我有話對你說!"

杜見春倏地轉過身來,臉色嚴峻,故作鎮定地道:"有什麼話,你爽爽快快講,不要做出那副怕人的樣子。"

"是、是的!"柯碧舟莊重地點了點頭,他覺得吐出每一個字,都要付出絕大的力量,但他拿定了主意要說下去,"我是說,杜見春,見春,你、你真好……"

杜見春的臉上掠過一道驚慌失措的光芒,她簡直無法把握自己了。真奇怪,柯碧舟平時那種喑啞、低沉的嗓音,這時竟變得那樣的柔和動聽,扣人心弦。杜見春的心驟跳不已,她以極大的理智控製住自己渴望聽他講下去的欲望,舔了舔嘴唇,故作冷淡地說:"你怎能講這些……"

"是真的,見春……"柯碧舟的呼吸局促了,直出粗氣。

他漲紅了臉,固執地接著說,"不知你感覺到沒有,反正,我……我自從認識了你,就覺得生活中充滿了光明燦爛的陽光,就覺得活著有了意義,也有了信心和勇氣。見春,我……"

柯碧舟覺得千言萬語紛湧而至,激動得難以抑製,一陣淚湧上來,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杜見春愕然失色,傻了似的呆癡了一刹那,還沒等到領受自己的感覺,她便仰臉大笑著說:

"哈哈哈,柯碧舟,你誤解啦,快閉上你那感情的窗戶,你怎不想想,我一個幹部子女,怎可以和你……不,不成的,絕對不成……"

她的故意虛張聲勢的、比往常還要響亮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愕慌亂地望著柯碧舟。

柯碧舟的臉陰沉慘白,毫無血色,他臉上的紅光消退了,雙眸中的激情消失殆盡,隻剩下一陣失望的微光。他的渾身都在顫抖,為了不使自己發作,他強自扭過頭去,望著屋角落。

杜見春為防衛自己而故意張揚的大笑聲,刺激地響在他的耳畔,深深地錐痛了他血脈直湧的心。

杜見春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臉拉長了,變得有些懼怕和驚訝,她不知這將導致什麼樣的後果,隻得盡力放緩語氣,道歉般支支吾吾地說:

"對不起……這不行……我、我該走了,回去理東西,你保重吧!"

說完,她把《天天如此》的稿子往床上一扔,像逃離什麼可怕的地方似的,跌跌撞撞地衝出男生寢室,拉開薄梓板門,飛快地跑出了集體戶。

跑離湖邊寨好遠了,杜見春才敢回頭向白茫茫的雪野望一眼。湖邊寨集體戶在雪野裏隻露出了一個窩棚似的頂,跑過的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不知為什麼,杜見春撲簌簌掉下了幾顆淚,她邊踉踉蹌蹌往前走,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你要不是反革命的兒子,那、那該多麼好啊……"

杜見春自然沒想到,柯碧舟追趕到灶屋門口,雙手扶著門框,失神地瞅著她的身影在路上漸漸遠去,遠去,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子。最後,隻留下了兩行深深的腳印。

冬天日短,灰暗淒戚的密雲布滿了天空,雪花變成了雪

粒子,下在石板上"刷刷"發響。風吹得愈來愈緊,天黑下來了。

柯碧舟渾身發冷,頭重腳輕,咬著牙費勁地走回寢室,撲倒在床上。他那睜得老大的眼睛裏,停滯著那一片灰暗淒幽的濃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