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低頭添酒:“每年列寧號都會來這裏,給我們帶來全年的給養,食物、設備、燃油……還有女士們的絲襪和男人們的伏特加。這地方冷得就像世界盡頭,沒有外來的給養就會死人。可今年來這裏的不是列寧號,而是一位克格勃少校,您的軍服口袋裏帶著黑天鵝港一整年的給養麼?”
“很遺憾,沒有給養,而且再也不會有,”邦達列夫直視博士的眼睛,“我們偉大的祖國正麵臨災難,莫斯科的局麵很亂。”
博士一怔:“很亂?”
“準確地說,蘇聯將不複存在。我們的各加盟共和國之間曾有過偉大的**友誼,但如今這些友誼已經灰飛煙滅。人們懷疑沿著眼下的道路我們能否走到共產主義,每個共和國中都有獨立的呼聲。同時國家的經濟狀況不斷惡化,軍隊的供給不足,工廠的開工也不足。人心浮動,國家已經無力抽調物資來供給這個遠在北冰洋邊的港口了。”
“國家會解體麼?”
“大概撐不過今年了。”
博士輕輕地歎了口氣:“雖然預感到政局會有變化,但沒想到這一切來得那麼快。委實說,我們跟外界是沒有聯係的,沒有電話線也沒有無線電,我們了解外界的方式是讀報。每年列寧號都會帶來一整年的報紙,所以我的信息要滯後於外界足足一年時間。一年之前我還相信共產主義無堅不摧,一切困難都會過去的,一年之後忽然聽說國家將不複存在。這真是莎士比亞也寫不出來的悲劇……國家會怎麼處置我們?”
“國家的財富會被劃分給各共和國,包括戰鬥機、航空母艦甚至核武器,這個港口也不例外。我受命來這裏清點財產,為它估價,它也許會被劃分給某個共和國。但首先我得弄明白這個港口是幹什麼用的。這個港口很神秘,每年花費國家巨額的資金,卻沒有任何部門知道它的用途。”
博士沉默片刻,然後笑了:“克格勃在地圖上找到了一個港口,卻不清楚它是幹什麼用的,您的上司一定很生氣。”
“是的,作為最高秘密機關的克格勃。居然無權知道這個港口的真相。”
“你們一定試過調查這個港口吧?查出什麼沒有?”博士微微眯起眼睛。
“能找到的資料少得可憐,可以確認的是,這個港口其實並不叫黑天鵝港,這隻是你們習慣的叫法,它沒有正式名字,隻有一個代號‘δ’。”邦達列夫說,“國家的一切機構都有檔案,一切檔案克格勃都有備份,但是你們的沒有。這說明有人從檔案館中抽走了你們的檔案,隻留下一個代號‘δ’。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們手眼通天。”
“科學原本就比政治神秘。”博士淡淡地說。
“有權貴以種種名義貪汙了上百億盧布的國家資金來養活你們這批科學家,那麼你們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價值。如果你們沒有價值,權貴們何不用這筆錢來養情婦呢?”邦達列夫微笑,“既然你們有價值那就好辦了,有價值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會被尊重。”
博士透過杯中烈酒審視邦達列夫,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您在嘲笑我麼?”邦達列夫也不生氣。
“從事秘密工作的人總會把事情想得很誇張。”博士飲盡了杯中的酒。“邦達列夫同誌,您完全猜錯了。黑天鵝港從事的並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研究項目,我們的工作是建立蘇聯最大的基因庫。”
博士點點頭:“我們收集蘇聯國內各人種的基因,建立一個巨大的庫。在這個庫建立完畢之後,即便核戰爭爆發,人類瀕臨滅絕,我們也能借助克隆技術複興人類。δ計劃把基地選在這裏不是因為我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因為西伯利亞是天然的冰窖,即使斷電也能把基因樣本保存數十萬年。”
“隻是這樣而已?”邦達列夫皺眉。
“讓您失望了,但真的隻是這樣而已。我為此工作已經幾十年了,對這個項目有感情,但如果國家要終止這個項目,我會立刻安排助手協助您清點財產。我終於可以卸下重擔離開這個地方了。”博士歎了口氣,“我想去南方海邊找個地方住,安享晚年。”
門開了,麵容慈祥的護士長走了進來:“博士,暴風雪過去了,接下來會有幾個小時的晴天,我讓護士們把孩子們帶出來透透氣,這之後連續幾天又是暴風雪。”
“孩子?”邦達列夫有些吃驚。
“我們有個孤兒院,收養了一些有基因缺陷的孤兒,他們都是我們的研究對象,可他們都被父母放棄了,無處可去。少校同誌,跟孩子們認識一下吧,這裏很少有訪客,孩子們會喜歡聽你說些外麵的事。”博士起身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草坪上滿是追逐嬉戲的孩子,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不等,穿著整齊的連體白棉衣,戴著棉手套,袖口繡著各自的編號。他們的眼瞳明亮,臉色紅潤,跑得飛快,顯然在這裏受到很不錯的對待,根本不像那些寒磣的孤兒院的孩子。醫護人員追著那些孩子跑來跑去,喊他們的名字,為他們量體溫測血壓,做完這些檢查就有一份棉花糖作為獎勵。
“想不到在這麼冷的地方還有草地,”邦達列夫說,“我還以為這裏隻有苔蘚和地衣”
博士得意地笑笑:“這靠的是建築設計。我在設計黑天鵝港的時候,讓所有建築都靠得很近,用地下通道把它們連在一起。所有建築的外層都澆鑄了一米厚的水泥牆,加上三層玻璃窗,窗口很小,便於保溫。這片草坪是用整個建築群圍出來的,寒風不容易侵入這裏,種植的草又是耐寒的品種,所以一年中有大半年能看到綠色。”
“您就是黑天鵝港的設計者?那麼您一直是它的負責人咯。”
“是啊,很有幸。”博士揮手和每個孩子打招呼,喊他們的名字。
您看起來就像他們的父親。”邦達列夫說。
“您聽我說孤兒院,大概會想這裏有個神色陰鬱的護士長帶著一群麵黃肌瘦的孩子。我們每天從孩子身上抽血做實驗吧?”博士哈哈大笑,“那就不是孤兒院了,是納粹的集中營。”
“說到納粹,恕我直言,您姓赫爾佐格,這是一個德國姓。”邦達列夫說。
“是的,我曾效命於希特勒的第三帝國。那時我是帝國生物研究院中最年輕的博士,16歲就從慕尼黑大學畢業,人們都叫我天才。”博士談起往事略帶唏噓,“1945年我被蘇聯紅軍逮捕,當年就送到莫斯科,經過一年的審查,然後就被狗拉雪橇送到黑天鵝港來,負責‘δ計劃’,之後從未離開。”博士停下腳步,“我有個問題,項目結束之後,孩子們該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