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八 小民懼池魚之殃(1 / 2)

李彥直回到月港之後,便宣布要組織鄉勇,入海打擊倭寇,救回兄長。

嘉靖年間東海各方麵勢力的情況十分複雜,華人、倭人、回回、西番,諸族雜處,官兵、商人、海盜力量互為消長,又互相滲透。如果我們將這些族裔與職業互相搭配,就把此時活躍在福建沿海的各路人馬大致區分開來:官兵、華商、華人海盜、倭商、倭寇、回回商人、佛郎機商人、佛郎機海盜。這些人無論經商還是搶劫,活動的地域都主要集中在中國東南沿海——因為這一帶不但靠海,而且當時是全世界最大片的富裕區域。

對這一時期所發生的事情,很難用某種一刀切的標準來判定善惡——尤其是官兵與海盜之間衝突上,官兵未必是正義的,反之所謂的“寇”亦不見得全部都壞。一言以蔽之,這個時代在東海活動的人,都是為利而來,為利而往,大家都不是魔鬼,也都不是好人。

在李彥直十八歲這年,大致來說東海最活躍的力量乃是商人,如果要在這商人麵前加上一個限製性定語,可以說是華商!

這時的東海商貿圈基本是中國商人的天下,西來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國商人的幫助才得以前往日本,東海諸國裏,日本商人在東海商貿中的影響遠不及中國商人來得大,朝鮮商人的影響更可以忽略不計。中國商人的這些輝煌成就,完全是在沒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國民為了生存發展而要求與外國貿易,這是他們出於私欲的衝動,而其經商若控製得法,可以為國家增加稅賦滋養民生,所以重商政府通常會加以支持、保護、引導並從中征稅——嘉靖時期的葡萄牙、西班牙諸國基本都是這麼幹。

但在中國的社會環境下,大明政府對民間的海外商貿不但沒有實質性的幫助與保護,反而設置了重重障礙,爭貢之役之後甚至全麵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業通道的情況下,中國海商隻好踏上走私這條既無奈又危險的道路。這時東海海麵上除了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還有一批完全以劫掠為生的海賊,海商們要想保住財產性命,便不得不將自己武裝起來:一邊對付本土海盜,一邊對付葡萄牙海盜,一邊對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時還要麵臨朝廷的圍剿。

也正是這個原因讓這個時代的中國海商兼具三種身份:做生意時,他們就是商人;麵對官府圍剿時,他們就變成了賊寇;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盜時,他們又變成了一支私人海軍。當然還有更嚴峻的情況:如果生路完全被截斷,這批人鋌而走險起來,那就什麼殘酷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了,水滸人物敢幹什麼,他們也就敢幹什麼!

明朝中後期的中國海商就是這樣在國外、國內多重壓力下痛苦地成長著,可即使這樣他們仍然掌控了中國沿海商貿的主導權,並將勢力不斷向東洋和西洋推進。他們在為自己也為自己爭取財富的同時,也在為這個民族爭取被政府遺忘了的海權!但是,擁有如此貢獻的他們卻連商人這樣卑微的合法名分都被剝奪了,朝廷贈予他們的帽子是——賊寇!

朝廷既已禁海,凡私自下海者,即為賊寇!

又由於這些海商走倭島賺日本人錢的特別多,還常常會雇傭一些日本人做馬仔,所以他們的身份又常常和“倭”字扯在一起,以至於許多商團明明是華人為主,卻被叫做倭寇。

在嘉靖二十二年,海盜為禍未酷,而禁海已害人不淺,所以沿海的小民們寧可親寇,不願親官,李彥直的身份是舉人,才從省城來,打交道的不是林希元這樣的官僚鄉紳,就是田大可這樣的高級軍官,所以月港方麵下九流,便都把他當上流社會來看待,聽說他要打擊倭寇,都紛紛避著他,均想:“又來一個沒事惹事的!”

陳羽霆要買糧食船隻,處處碰壁,吳平要打探倭寇消息,人人戒口,整個月港從八十歲的老太婆到四五歲的小孩子,個個都可能是海商、海盜們的眼線。李彥直畢竟是個舉人,在沒欺到自己頭上之前,小民們還不敢動他,卻都盡自己所能,不給他提供糧食、船隻,不給他提供情報,甚至東偷一點東西,西挖一點牆角,搞些小破壞——雖然沒什麼大動作,可是小破壞積累得多了,卻也足以讓陳羽霆焦頭爛額!

李彥直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解決,這日正與陳羽霆籌謀無計,吳平忽引了一個人來求見。

“是什麼人。”李彥直問。

“是一條有見識的好漢!”吳平說。

吳平的眼界,李彥直是很清楚的,所以聽吳平這麼形容,李彥直便忍不住眉毛揚了揚道:“能被你稱為好漢,那自然要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