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攻克密支那(1 / 3)

公元一九四三年十月,緬甸北部山區的雨季在一片隱伏不祥的殺機中匆匆結束了。

當時世界戰場的形勢是:盟軍在南太平洋上成功地遏止了日軍的攻勢,雙方處於對峙。在歐洲,盟軍實施西西裏島登陸,兩月後,意大利政府宣布投降。蘇德戰場,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和庫爾斯克戰役以蘇軍的勝利宣告結束,蘇軍從此轉入戰略反攻。

戰爭的天平逐漸傾向同盟國一方。

十月,在蘭姆伽整訓完畢的中國駐印軍兩個師乘著夜幕掩護,悄悄開出印度,沿著塔奈河穀向日軍占領下的緬甸北部推進。中國士兵全副美式裝備,頭戴鋼盔,腳蹬皮靴,身穿哢嘰斜紋布軍服,七九步槍全都換成了湯姆式衝鋒槍。這是一支裝備精良麵貌一新的大軍。它們的番號是新三十八師和新二十二師。部隊官兵在美國教官的嚴格訓練下,重新學習未來叢林戰的一切要領,並成百次地進行演練。在隊伍中間,還夾雜著許多美國軍人高大強壯的身影。

如果說在以往的中日戰爭史上,中國軍隊的失敗主要歸咎於裝備落後和官兵素質低下的話,那麼現在從理論上講,駐印軍已經具備了能夠從陸地上打敗任何強敵的精神和物質條件。

然而戰爭畢竟是戰爭,戰爭比一切理論問題更加複雜,更加變化莫測。

從印度東北部阿薩姆邦的利多鎮出發,沿塔奈河穀向西,不出一兩天就進入綿延數百裏的野人山脈和荒無人煙的胡康河穀。這條路線恰好是一年前雨季中國遠征軍兵敗緬甸的撤退之路。

在河穀兩旁的樹林裏,山坡上,還有水窪和溝壑裏,到處都能看見一具具遇難者的骸骨。這些不幸的死者經過漫長的雨季,早被毒蟲猛獸鏤空食盡,變成一堆堆支離破碎的白骨,令人慘不忍睹。白日,螞蟻在水坑裏翻湧,烏鴉在頭頂盤旋;入夜,山坡樹叢到處閃動著餓狼鬼火幽幽的綠眼睛。這一切陰風慘慘的景象無疑都將喚醒中國官兵對那場大失敗的慘痛記憶,從而給他們精神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戰爭是這樣一種對抗:不僅比較物質,更比較意誌和精神,勝負則取決於兩者之和。盡管中國官兵提高了作戰技能,裝備了比日本人更先進更強大的作戰武器,但是他們缺少信心,缺少勝利的鼓舞。失敗是一片烏雲,烏雲牢牢籠罩在他們頭頂上,使他們久久不能從失敗的陰影下走出來。因此,在他們創造一項打敗日軍的戰爭奇跡之前,凶惡的日本人對於重振旗鼓的中國軍隊來說,始終意味著一場惡夢和一個不可戰勝的神話。

山穀裏,大軍沉默行進。騾馬嘶鳴,槍刺林立;山林無語,戰雲逼近。戰爭將以嚴厲無情的法則檢驗每一個軍人,並決定他們的命運和未來。

朗克普邊境。

師部宿營地,孫立人佇立帳外,仰望星空,黑黝黝的群山和神秘的暗夜使他對於即將打響的緬甸之戰感到憂心忡忡。

孫立人對自己同樣信心不足。

在西點軍校,教官常常引用克勞塞維茨的一句名言:“常勝之軍,須先戰勝自己;常敗之軍,須先打敗敵人。”換句話說,中國士兵倘不能重新獲得信心,便永無勝利可言。

按照總指揮部作戰意圖,他率領新三十八師在前,廖耀湘新二十二師隨後跟進。預計他將在新背洋、達羅與日軍主力打一場關鍵性的惡仗。他的任務是隻許打勝,不許失敗,否則,在他們身後還有一支八萬人的築路大軍將失去屏護,而盟軍代號為“人猿泰山”的龐大戰略計劃也將因此夭折。

根據情報,塔奈河穀當麵之敵為日軍赫赫有名的“九州兵團”精銳第十八師團。它的前身為著名的“米久留師團”,師團官兵全部由北九州礦工組成,作戰凶猛,紀律嚴明。這支部隊在中國戰場曾創造過赫赫“戰績”,其中最著名的“盧溝橋事變”就是由該師團發動的。該師團還參加了上海淞滬會戰、杭州灣登陸、南京大屠殺、武漢會戰、廣州戰役等,多次獲得日本天皇獎賞。在一九四二年新加坡戰役中,該師團以三萬兵力俘獲八萬英軍,震動英倫三島。連丘吉爾首相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奇跡。”

麵對這樣的強敵,難怪一向自信的孫立人也心有餘悸。

遠處亮起兩道雪亮的車燈。一陣汽車馬達由遠而近,戛然刹住。“哈羅,孫將軍。”車門開處,史迪威敏捷地跳下車來。

史迪威還是中國官兵熟悉的那番模樣:作戰服、卡賓槍,不佩戴任何軍銜標誌,親自駕駛一輛敞篷吉普到處顛簸。唯一的變化是,那頂老式戰鬥帽換成了鋼盔。史迪威從不帶衛兵,喜歡自己開車,獨往獨來,這種癖好給日本人造成了可乘之機。他們後來多次試圖伏擊這位美國總司令,隻是由於運氣不佳陰差陽錯才沒有得逞。這次史迪威還帶來了孫立人熟悉的另一位美國將軍,參謀長托馬斯·赫恩少將。

孫立人微微感到局促不安。

同美國將軍相比,他的裝束服飾未免顯得過分華麗,黃呢將軍製服,高腰馬靴,少將銀星閃閃發亮。中國軍官更看重在部下麵前保持身份和尊嚴,孫立人也不例外。好在史迪威不介意這些。他親熱地拍拍孫立人肩頭,招呼他進帳篷去。

“孫,我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但是你得替我保密。”史迪威點燃煙鬥,朝參謀長愉快地眨眨眼睛,操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

後者從公事包裏取出一份文件,遞給孫立人。

這是一份由史迪威簽名同時呈報華盛頓和重慶政府的報告副本。報告請求立即從中國空運三至五個師到印度,將中國駐印軍擴編為兩個軍,以確保“人猿泰山”戰略計劃的實行。報告提及一個敏感的條件,即軍長人選必須由史迪威總指揮提名。

孫立人先是驚愕一瞬,然後馬上意識到美國人把機密透露給自己的意圖。在駐印軍乃至國內,孫立人雖然以親美派著稱,但他畢竟是中國軍人。中國軍人就不得不受製於中國的國情,受製於中國的政治和黨派之爭,因此他不得不對許多事情有所顧忌。

“老頭子會同意嗎?”他飛快地權衡一下利弊,試探地問。

赫恩少將會意一笑。他那雙銳利的目光透過眼鏡片完全洞悉這個中國師長的內心活動。中國人誰不懼怕老頭子呢?

“你放心,孫。”他寬宏大量地拍拍孫立人,胸有成竹地說,“你們委員長不是也離不開我們美國的飛機大炮嗎?那個羅卓英,我們不要他,他不就是得滾蛋嗎?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孫立人低頭不語。

史迪威吐一口濃煙,爽朗地笑起來。“孫將軍,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名優秀的指揮官。我們已經合作過多次,但是這次我需要得到你的完全配合。你必須絕對服從我,不得違抗命令,貽誤戰機,你將得到的報酬是取得我的中將軍長的提名。”

不言而喻,這是一種道地美國式的交換,也是一種英國式的賭博。史迪威不信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軍官,羅卓英就是一例。羅就任駐印軍副總指揮不到三個月就被不光彩地攆走了。但是史迪威破例賞識孫立人,這不僅因為孫立人畢業於西點軍校和智勇超群,還因為孫立人對美國有一種超出血緣之外的親近感。大戰迫在眉睫,史迪威之所以做出如此非常之舉,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取得中國指揮官對他的絕對服從,從而避免上次遠征軍四分五裂的悲劇。

“士為知己者死。”孫立人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句古訓。如果說鬱鬱不得誌一直使孫立人心灰意冷的話,那麼一旦機遇就在眼前,他怎麼能不為之砰然心動呢?在國內,他受到眾多嫡係排擠;在印度,廖耀湘又是他的主要競爭對手。廖是杜聿明的親信,黃埔嫡係,他的師部有熱線電台同重慶聯係。要是在國內,他能指望超過廖耀湘得到中將軍長提名麼?

在中國,從政要有靠山,有勢力,有大人物做後台;在軍隊亦如此。現在,美國人的勢力越來越強大,連老頭子也得讓史迪威三分,他為什麼不抓住時機押上它一寶呢?

如果說人生原本是場賭博,一場意義特殊的賭博,官場何嚐不是如此呢?

“YourMajesty(閣下),”孫立人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回答,“Iamverygratefultoyourforyourtrust.(我非常感謝您的信任。)IswearImustdoaccordingtowhatyousaid.(我發誓我一定找您的話去做。)”

“很好,孫將軍,我需要你。我相信我們能比以前合作得更有成效。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裏還有什麼麻煩需要我替你解決嗎?”史迪威也站起來說,他顯然對談話結果感到滿意。

孫立人張張嘴,轉念一想,欲言又止。他不想給這位美國大叔留下過於貪婪的印象。但是這瞬間的表情還是被史迪威注意到了。

“Oh,”美國大叔高聲叫起來,“你這個貪心鬼!你又要提‘155’的事吧?不過,托馬斯,你看怎麼樣?……OK,說定了,給你一個營。我想你們那些中國記者又該在報紙上攻擊我冷落了那位法國朋友。”

“法國朋友”是美國人對廖耀湘的戲稱。廖畢業於黃埔第六期,後留學法國陸軍軍事學院,能講一口漂亮法語。在駐印軍中,孫師長得到的裝備常常比廖師長又多又好,因此不少中國隨軍記者對此憤憤不平,抱怨美國人厚孫薄廖。“155”是美國製造的最新式榴彈炮,配屬總指揮部,中國指揮官都對這種威力強大的遠射程大炮饞涎欲滴。現在史迪威把它慷慨地給了孫立人,這其中不僅含有獎勵的意味,更可以視作一種新的友誼和合作關係的開端。

“孫將軍,我要你牢牢記住,你的任務是必須打垮敵人。我隨時都跟在你的身後。請不要忘記,你身後還有一支八萬人的築路大軍,他們需要得到你的堅強屏護。”史迪威語重心長,再三叮囑。

孫立人啪地敬了一個軍禮。他以立正姿勢,目送吉普車遠去。兩盞閃爍的汽車尾燈很快轉過彎,消失在漆黑的峽穀深處不見了。坑坑窪窪的山間公路上,有一支部隊正在夜行軍,黑暗中不時傳來騾馬嘶鳴和槍支鋼盔碰撞的金屬響聲。

孫立人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和輕鬆的精神狀態中。他深深吸進一口清冷潮濕的空氣,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夜空。星光閃爍,山影朦朧,暗夜雖然深邃,卻少了些陰霾,多了些光亮與希望。不管怎麼說,他已經投下賭注,成敗得失,在此一舉。

“副官!”他看看夜光表,已經淩晨一點。“馬上叫醒副師長參謀長,還有機要處長,帶上作戰地圖上指揮部見我。”

早在第一次緬甸戰役失敗的當年十月,史迪威就製訂了一個收複緬甸的戰略計劃,軍方給這項計劃取名代號為“人猿泰山”。“人猿泰山”原是一部三十年代風靡美國的傳奇電影,講述一個被黑猩猩搶走的小男孩如何在原始森林裏長大,並成為一個英雄的故事。這個代號意味著未來在緬甸進行的將是異常艱苦而漫長的原始叢林戰爭。

“人猿泰山”包括兩個規模宏大的戰略設想:

一、X軍(駐印軍)以收複緬甸北部為目的,與Y軍(中國遠征軍)收複怒江西岸的戰爭同時進行。最終全麵收複緬甸。

二、隨著X軍推進,屆時將有一支龐大的築路兵團將一條柏油公路從印度的利多(Ledo)一直修到緬甸的密支那,最後接上中國境內的滇緬公路。該公路全長七百英裏,途徑許多高山大壑和原始森林。同時還將鋪設一條大口徑輸油管道從印度加爾各答直到中國昆明,預計總長度為兩千英裏。

“人猿泰山”計劃的實現將打破日本對中國的全麵封鎖,把中國大後方同世界反法西斯陣營緊緊連接在一起。製定這個計劃的著眼點出於對戰爭還將持續五年以上這一基本戰略估計。

羅斯福總統親自批準了這個計劃。

一九四二年雨季過後,美國陸軍工兵部隊便陸續從本土抵達印度。這個部隊包括兩個(後增至五個)機械化工兵團和一個黑人工兵營,另外從蘭姆伽調來兩個中國工兵團協助。工程開始後,英國當局提供了大約三萬名印度民工參加施工。年底,築路大軍分段將公路從印度薩地亞向西緩緩推進,日進度約為四分之三英裏。工程總指揮惠爾勒少將,副總指揮阿魯斯密準將,兩位將軍都是美國最優秀的公路工程師,他們親自參加了設計並指揮部隊施工。印緬邊境亙橫著重重疊疊的喜馬拉雅山脈和野人山,山大林密,溝壑縱橫,且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築路大軍花了半年時間才把公路修到利多邊境。

一九四三年雨季到來了。暴雨和洪水衝毀道路房屋,衝走施工材料和機器。各種熱帶蚊蟲、螞蟥和叢林疾病也乘隙而入,日益嚴重地威脅人們的生命。從利多進入緬甸,擔任掩護的前哨部隊幾乎天天都同日軍發生戰鬥,敵人還時常派出敢死隊穿過原始叢林,襲擊沒有武裝的築路隊伍,致使人們整天提心吊膽。一種畏難和死亡的氣息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民工大量開小差,生病和裝病的士兵迅速增多,上工的人數明顯減少。

工程進度幾乎陷於停頓。五月至八月,公路總共往前推進了七英裏。

打仗和築路都是艱難的事業,而將打仗和築路同時進行更是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它將極大地考驗人們的意誌、信念和獻身精神。作為這場戰爭的總指揮官史迪威決心不屈不撓地把這項工程進行下去。他派人在邊境豎起一塊巨大的標語牌,牌上刷著一行醒目的油漆大字:

(歡迎來緬甸!)

(這條道路通往東京!)”

緬甸。新背洋。

新背洋是緬北群山夾峙中一塊小小的山穀平壩,呈長條狀,距邊境約七十公裏。清澈的塔奈河好像一道護城壕從平壩邊緣緩緩流過。新背洋扼胡康河穀出口,為駐印軍入緬必經之地,由日軍增派第十八師團第一一四聯隊駐守。

十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時,前哨戰在新背洋以西無名高地展開。新三十八師搜索連行進途中與日軍一個大隊猝然遭遇,雙方立即搶占有利地形,並同時向對方開火射擊。

按照以往的戰場經驗,日軍一個大隊(營)的戰鬥力往往相當於或超過中國軍的一個團。河南戰役,日軍曾創下一個機動大隊擊潰湯伯恩一個師的驚人紀錄。因此戰鬥一開始,日軍並沒有把區區一個連中國兵放在眼裏。他們還是按照老一套戰術,依仗人多,三麵包抄,連連向中國軍占據的無名高地發動猛攻。

但是這次他們沒能如願以償。

搜索連是新三十八師的開路先鋒,全連兵員三百餘人,配備迫擊炮十二門,反坦克炮三門,輕重機槍二十五挺。士兵清一色M4湯姆式衝鋒槍。戰鬥一打響,該連即沉著應戰,將敵人放入射程內,充分發揮火力優勢予以殺傷。當日本士兵端著三八大蓋氣勢洶洶撲上來的時候,冰雹般的迫擊炮彈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暴雨般的機槍子彈始終構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火牆,把氣焰囂張的日本人打得暈頭轉向,好像割禾一樣紛紛栽倒在地。輪到中國軍反衝鋒時,頭戴鋼盔的中國士兵更是個個爭先,勇不可擋。他們充分發揮了自動武器近戰的長處,把密集的子彈潑水般掃向敵人。盡管日本士兵受過嚴格的射擊、刺殺和肉搏訓練,且戰鬥意誌極為頑強,但是他們手中的老式步槍畢竟敵不過自動武器的威力,中國人不待靠近就把他們打得血肉飛濺,渾身都是窟窿。

激戰持續到中午,日軍漸漸不支。

下午,另一連中國士兵及時趕到,兩路一齊夾擊,日軍倉皇敗退,丟棄兩百多具屍體和許多槍支彈藥。

前哨戰初戰告捷,中國駐印軍首次創造對日軍以少勝多的奇跡。

十一月一日,新三十八師一一二團先遣營,沿塔奈河穀西岸向新背洋迂回,行至加拉蘇高地附近遭到日軍伏擊,損失一個連。日軍以兩個步兵大隊的優勢兵力包圍了剩餘的中國軍,試圖一舉予以全殲。一一二團第二營緊急趕來增援,日軍亦增援一個大隊,雙方就在加拉蘇四周山頭展開激烈戰鬥。

麵對強敵的中國軍隊沉著應戰,再次顯示出令日本人目瞪口呆的戰場優勢和良好素質。

戰鬥開始,處境被動的第一營雖然受了損失,但是剩下的兩個連很快就像受了傷的刺蝟那樣蜷縮身體,占據山頭固守待援。第二營趕到,搶占另外兩座山頭,與一營成犄角之勢,穩住了陣腳。

中國軍占據山頭,居高臨下,擁有六0毫米、八二毫米及一0五毫米各種口徑迫擊炮約六十門,輕重機槍一百一十挺;日軍迫擊炮不到二十門,擲彈筒五十具,機槍七十餘挺。由於日軍在火力上明顯處於劣勢,因此進攻屢屢遭到挫敗。

第一天,中國軍的迫擊炮幾乎主宰了戰場形勢,日軍每有行動,必定遭到炮火猛襲。特別是一0五重迫擊炮,射程遠,殺傷力大,對日軍構成重大威脅,有時步兵剛剛隱蔽集結,即被炮火瓦解,部署被打亂。中國軍還摧毀日軍炮陣地一個,連日軍指揮部也挨了兩發炮彈,正在指揮作戰的副聯隊長平田一郎大佐被當場炸死。

是夜,日軍組織偷襲,中國軍防範嚴密,未能得逞。

狡猾的日本人強攻不成,乃改變戰術,以一個步兵大隊迂回到中國軍陣地後方,斷其歸路,再以不斷佯攻和派出小股襲擊,吸引對方打槍打炮。日本人的算計天生是精明的:既然被圍困的中國人炮火猛烈,那麼彈藥消耗必定也大,一俟彈藥消耗殆盡,那時候上帝也無法挽救他們束手待斃的命運。

果然,一連數日,日軍日夜襲擊,組織敢死隊進行突擊。中國方麵還擊日見稀疏,炮兵射擊已經失去壓倒性優勢,變得十分零落。

第五天黎明,日本人開始大規模集結部隊,第一一四聯隊長丸山房信大佐親自指揮戰鬥。迫擊炮進入陣地,擲彈筒瞄準中國軍固守的山頭,輕重機槍選擇好射擊位置,準備掩護步兵發起最後攻擊。晨霧漸漸消散,太陽從河穀的山頭露出臉來。丸山大佐舉起望遠鏡觀察中國軍陣地。千軍萬馬已經準備就緒,隻等一聲令下就發起總攻。他決心要替平山副聯隊長報仇。

就在這時,一隊美國飛機隆隆地出現在河穀上空。

對於所有經曆過飛機轟炸和掃射的人來說,那種被死亡追逐的恐怖滋味是難以忘懷的。這種體驗無論是對苦難的中國人和狂妄的日本人都同樣重要。因為沒有人能夠對抗炸彈的威力,就像對抗死神的降臨。所以當美國飛機一出現在頭頂上,丸山大佐就感到頭皮發麻,一股不祥的氣息從嗡嗡震響的空氣中迅速傳導給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部隊迅速隱蔽防空,進攻暫時取消。

然而這次美國飛機既未投彈也未掃射,這是威脅性地低空掠過,仿佛警告日本人不得輕舉妄動。在戰鬥機掩護下,一隊運輸機又隆隆地飛來,於是目瞪口呆的日本官兵很快便看到這樣一個精彩場麵:雙引擎飛機好像一條條笨重的大馬哈魚,沐浴著山間金色的朝霞,在空氣的海洋裏緩緩遊動。它們象產卵一樣從機腹裏不停地排放出許多花花綠綠的降落傘,降落傘係著沉重的鐵箱和麻袋,準確地落在中國人的山頭和陣地。毫無疑問,美國飛機的到來不僅及時解救了地麵受困的中國官兵,同時更給他們輸入必勝的信心和希望。

中國軍的還擊更加猛烈了。

此後一個月,美國人仿佛為了考驗日本人的意誌和忍耐力,索性把這種空中補給戰術固定下來。運輸機每隔兩三日就定期飛來空投,有時單機,有時兩三架,對地麵無線電台有求必應。空投物品從炮彈、子彈、藥品、飲水、糧食等軍需品發展到大炮、睡袋、香檳、留聲機和襯褲,幾乎無所不包。有次從飛機上投下一門平射跑,不偏不倚砸在炊事班的湯鍋裏,致使一連士兵整整兩天沒能喝上熱湯。還有一次美國飛行員同地麵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投下一袋女人裸體照片和刮臉刀,弄得那些天陣地上人人失眠,臉上都有刀片刮破的痕跡。

中國人依仗美國飛機的空投補給不僅鞏固了陣地,而且有恃無恐,不把整整一個聯隊的日本人放在眼裏。後來他們幹脆讓飛機在陣地四周投放大量地雷,然後拉上一道道鹿砦和鐵絲網,把陣地築成一座密不透風的堡壘,致使擅長夜戰近戰的日本士兵一籌莫展。

同中國軍隊的這種立體優勢正好相反,日本人的後方供應則時時遇上麻煩。美國戰鬥機好象兀鷹一樣四處活動,專門搜尋和襲擊敵人的運輸車隊,轟炸公路橋梁,甚至連運輸傷員的擔架隊也不放過。日本軍隊的困境很快在戰場上表現出來:彈藥糧食缺少,攻擊乏力;敵人炮火不分白天黑夜猛襲,官兵士氣下降,傷亡增加,等等。丸山聯隊長焦慮萬分,他預感到這場戰鬥的失敗已成定局。

不久,情報傳來,中國軍隊利用加拉蘇高地拖住日軍,贏得寶貴時間,其築路兵團已經通過地形險要的朗克普邊境峽穀向新背洋推進。

十二月,築路大軍打通塔奈河穀,將公路推進到新背洋以西二十英裏的南亞臘。中旬,新三十八師全線出擊,日軍一一四聯隊倉皇撤退,被迫放棄新背洋。

加拉蘇之戰曆時五十天,日軍傷亡近千人,卻始終未能攻破兩個營的中國軍陣地。中國軍隊這種嶄新的戰術給日本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丸山大佐在寫給師團及軍司令官的報告中驚呼:“……(加拉蘇)高地之戰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戰例,敵人的變化是驚人的,希望能夠引起司令官閣下的重視……”(《緬甸作戰》)

但是這個局部戰例並未引起日本將軍們的足夠重視,他們對中國軍隊的固有認識來自多年的戰場經驗,而改變這種經驗就不得不一再付出遭受打擊和失敗的沉重代價。

喜氣洋洋的孫立人陪同史迪威一同巡視陣地。剛剛開進陣地的“一五五”榴彈炮昂首傲立,直指東方,粗大的炮管在陽光下閃動烏黑的光澤。新三十八師三個步兵團全部渡過塔奈河,前出到新背洋以東,對日軍重兵防衛的達羅盆地取攻擊姿態,並將新背洋河穀牢牢置於大軍的屏護之下。

史迪威對視察結果感到滿意。

“孫將軍,你的部下表現很好,我要下令嘉獎他們。”史迪威頓了頓,又說:“你得看住那些日本人,要是他們敢伸出頭來,就把他們打回去。你必須保護好你身後這塊平地,就像保護你的心髒。你會看到,過不了幾天,這裏將出現奇跡。新背洋將成為東南亞盟軍在緬甸登陸的第一個灘頭陣地。”

孫立人看見總指揮那雙藍眼睛閃閃發亮。

送走史迪威,一個參謀軍官跑上前請示怎樣處理俘虜。被俘獲的日本人有八九名,都是在戰鬥中打散了抓住的,有的還負了傷。孫立人厭惡地皺皺眉頭,不假思索地命令:“這些狗雜種!你去審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今後都照這樣辦。”

命令被迅速執行。第十八師團曾在中國戰場犯下累累罪行,官兵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有中國人的鮮血。因此後來各部隊幹脆連審問也取消了,凡是抓到日本人,一律就地槍斃,或者按照中國刑罰砍頭。槍殺俘虜固然不大人道,但是畢竟大快人心,以牙還牙,壯哉中國人。從此,新三十八師殺戒大開,至戰爭結束,幾乎沒有日本俘虜活著逃過這支複仇之師的懲罰。

一周之後,築路大軍浩浩蕩蕩開進新背洋。又過了一周,史迪威預言的奇跡果然出現了:一座大型機場從天而降,新背洋河穀轉眼變成一座喧囂的空軍基地。筆直的飛機跑道橫貫南北,無數油庫、倉庫、飛機庫、營房和高射炮陣地密密麻麻布滿機場四周,坦克、重炮和數不清的車隊也轟隆隆地開進新背洋。

盟軍牢牢控製了這個灘頭陣地。一場決定緬甸和南亞大陸的命運的中緬印大決戰將從這裏拉開帷幕。

帝國緬甸派遣軍第十五軍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將俯瞰著桌上一幅巨大的軍用地圖。

從外表上看,這位來自日本北九州的強壯的挖煤漢子與其說像個威武的將軍,不如說更像一名粗野的摔跤選手。他有四十歲上下,短腿,泛著青光的大腦袋上尖下圓,好像一顆大號獵槍子彈。隆起的肌肉從繃緊的襯衣下麵透出一股硬梆梆凶狠好鬥的性格力量來。

牟田口出生於福岡縣一個三代礦工家庭,依靠自己的頑強努力考入東京陸軍士官學校,三年後帶著校方的全優評語走出校門,在朝鮮派遣軍裏當上一名見習軍曹。一九二八年“濟南事變”使他頭次得到提升的機會,他因殺人有功當上一名侵略軍小隊長。而後接連發生的戰爭使他的軍階連連得到擢升。到一九三七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他已經是一名陸軍大佐,指揮整整一個陸軍聯隊了。

由於牟田口大佐指揮的聯隊最先在盧溝橋挑起事端並向中國守軍發動突然進攻,這一曆史事件使牟田口的名字永遠被載入史冊並被牢牢釘在曆史恥辱柱上。接著他又指揮聯隊南征北戰,參加了攻占北平,“八·一三”淞滬會戰,杭州灣登陸,“南京大屠殺”等一係列戰役。僅僅兩年,他就被破格晉升為第十八師團中將師團長,實現了從小立下的做一名將軍的誌向。

太平洋戰爭開始後,他的師團先後在新加坡和緬甸大敗中英聯軍。戰爭使他順利登上帝國第十五軍司令官的寶座,贏得日本軍人少有的榮譽和地位。如果說牟田口的成功有什麼秘訣可言的話,除了機遇等原因外,還有一個偶然原因不容忽視,那就是他至今仍保持獨身。據說他隻對武器和打仗感興趣。

緬甸戰役之後,牟田口就時常以這樣的姿勢俯瞰地圖,久久凝視,一動不動。現在,他的思維之箭又錚然射向地圖中心那片鬱鬱蔥蔥的恒河大平原。

對日本帝國來說,奪取富饒的印度的確是個令人心蕩神馳的偉大目標。印度地域廣大,幅員遼闊,那裏有日本帝國生存所仰賴的一切戰略資源:石油、鐵、錳、橡膠、木材,還有征召不盡的黑皮膚雇傭軍。更重要的是,印度是未來“大東亞共榮圈”上的最後一站,隻有把太陽旗升起在加爾各答、孟買和新德裏的上空,才能宣布日本好幾代政治家夢寐以求的宏偉大業得以實現。

如果曆史注定要選擇一位日本英雄來實現它的偉大抱負,那麼,這位英雄隻能是他,未來的牟田口元帥。

現在,他隻需要耐心等待機會。機會將把他的勃勃雄心變成現實。

一個參謀軍官悄悄佇立在門口。他不敢貿然驚動將軍,直到將軍轉過身來,他才小心翼翼跨進門,腳跟一碰,遞上一份電報。

第十八師團田中新一師團長報告利多方向敵軍動向。本月頭一周,經過整訓的中國駐印軍越過邊境,與一一四聯隊發生激戰。另據空中偵察報告,築路兵團已經將公路築到利多,大批機械器材正在源源抵達,似有繼續向緬甸境內推進的模樣。

司令官的眼睛急速在那個叫利多的狹長地帶掃視。它在推敲盟軍的戰略意圖,尋找盟軍的薄弱部位。

如果中國軍選擇從利多展開大規模反攻和築路,可以肯定他們找到了一塊理想的跳板,因為利多是印度伸向緬甸的一個突出部。但是,盟軍的弱點也因此暴露無遺。因為在那塊狹長地帶的側翼縱深,至少需要配備三至五個師的強大部隊進行屏護。

藍色代表中國軍,黃色代表英印軍。在藍黃兩色的結合部上,明顯存在著一條裂縫。

一瞬間,日本將軍的呼吸急促起來,兩隻拳頭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眼睛裏漸漸射出淩厲的光芒,然後威脅地揮動拳頭,朝著兩個板塊之間的縫隙狠狠砸下去。

機會終於到來了。

日本。橫須賀軍港。

一九四三年六月,日本海軍大將遇難的消息傳到日本,舉國悲痛。日本天皇為鼓舞海軍士氣,秘密前往停泊在軍港的巨型戰列艦“武藏號”巡幸。

“武藏號”是世界上最大的戰列艦之一,七萬噸級,艦上裝備有十八英寸大口徑火炮,航速每小時二十二海裏。山本大將的骨灰就是由該艦護送回國的。

史載:“……上午十一時,日本天皇身著黃呢大元帥軍服,在首相東條英機、海軍大臣島田陪同下登上軍艦舷梯,檢閱官兵隊伍,巡幸戰艦。”(《昭和天皇史》)

這天裕仁興致頗高,病懨懨的黃臉上多了幾絲血色。他親自登上炮位,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大炮操縱得渾身亂顫。忠臣都拍手。巡幸畢,又觀看戰鬥演習。天皇熱愛軍艦,更熱愛戰爭,因此特別下達敕諭雲:“帝國興亡,係於海軍。切望全體將士奮勇殺敵,務必取勝。”

全體官兵熱淚盈眶,山呼萬歲。

此後一段時間,天皇多次秘密巡幸海陸空三軍,到處敕諭官兵打敗美國,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的”的神聖使命。天皇每到一處,都極大地鼓舞了日本官兵的鬥誌,激起他們效忠天皇和獻身戰爭的狂熱情緒。可是,僅僅過了四個月,天皇親自巡幸過的“武藏號”就在菲律賓萊特灣海戰中被美國飛機擊沉,葬身海底,同時被擊沉的還有日本聯合艦隊的其他三十四艘軍艦。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天皇在東京禦所(皇宮)大本營召開作戰會議,討論“烏”號作戰。

“自中途島之役,敵人已據明顯海空優勢,南方戰線壓力增大。”南方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大將專程從西貢飛回東京出席會議,力陳防禦主張。“依臣之見,南方戰線適當收縮,以中國戰場為內線,以菲律賓、新加坡和緬甸為外圍支點,穩固防守,伺機與敵人主力決戰。倘若急於求成,恐遺患無窮。”

寺內公爵的主張得到以小磯國昭大將為首的穩健派軍人的支持。

東條首相則支持“烏”號作戰。

“陛下,由於敵人反攻,業已影響國內士氣,動搖軍心。”東條完全洞悉天皇心理。天皇是這樣一個封建君主:他高高在上,唯我獨尊;野心勃勃,才能低下。他生就一副頤使氣指和獨斷專行的壞脾氣,但是關鍵時候往往又張皇失措六神無主。“唯目下集中在東印度阿薩密的中國駐印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敵,對中國戰場及緬甸防務均構成嚴重威脅。我以為日後支那形勢如有不測,其禍患皆起於此。”

天皇受了刺激,果然神色不安。

“緬甸是中國後門,史迪威在東印度訓練十萬大軍,裝備坦克、飛機和大炮,還有一支強大的築路兵團隨後推進。顯而易見,美國人決心要在中國後門打開一條通道,促使重慶政府堅持與帝國對抗。更危險的是:將來敵人勢必經過這條通道進攻日本本土,那時候就好比人體內的毒瘤未能及時割除,最終危及性命一樣。”

“首相恐怕言過其實吧?”小磯大將大聲質問。

“小磯君難道真的看不出敵人的陰謀嗎?”東條冷笑著反駁。“與其等待敵人進攻,不如先發製人,把東印度這塊跳板牢牢掌握在我們手裏。‘烏’號作戰關係帝國前途,勢在必行!”

“如果作戰失敗,誰人承擔責任?”小磯咄咄逼人地追問。

“東條英機承擔全部後果!”東條毫不退縮,凜然回答。

二十二日,天皇批準進攻印度。七個月後,東條英機果然為進攻慘敗引咎辭職。小磯國昭繼任。

緬北達羅。

達羅鎮位於達羅平原中部,背倚胡康河穀下門戶孟緩城,與新背洋隔達克山脈相望。達羅平原地勢開闊,四周有許多起伏的丘陵,是天然理想的防禦陣地。日軍第十八師團司令部原先駐在密支那,現在已經前移到達羅鎮。由於達羅是拱衛孟緩城的屏障,因此敵我雙方勢在必爭。達羅一失,孟緩便無險可據,盟軍長驅直入,便可以直接威脅另一座被稱為“胡康河穀上門戶的”孟拱城。孟拱城距密支那僅六十公裏,孟拱不守,密支那便岌岌可危,勢必還將波及八莫、臘戌、曼德勒以及全緬甸……

戰爭的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誰也沒法阻止它的連鎖反應。中緬印大決戰的第一塊骨牌就擺在達羅。

公元一九四四年元月三日,過完新年的中國駐印軍兩個師分左右兩路向達羅平原挺進,另一支從國內空運到蘭姆伽的新三十師也提前結束整訓,前出到新背洋擔任支援。日軍第十八師團擺出三個步兵和炮兵聯隊嚴陣以待,雙方兵力基本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