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淳安縣衙外大坪
午時三刻殺人的時辰是天定的。
接近午時,天青如洗,白日高懸。無數雙等待觀刑的眼這時都冒著刺眼的光仰望著慢慢移動的太陽。
行刑的人從衙門裏列著隊走出來了。
四個法號手,四個放碗口銃的兵分別走到監斬台前的兩側站好了。吹法號的擺好了法號,放碗口銃的點燃了火把。
由於省裏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籠絞刑,十幾個穿著紅衣的劊子手便都沒有扛刀。兩個執行火刑的劊子手舉著火把提著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個執行絞刑的劊子手各自走到一隻囚籠前。
囚籠的底部,人犯踮著的囚籠底板是活的,在後部還設有一個環形拉手,隻要劊子手將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來,囚籠裏的人脖頸便會卡在囚籠圓形的套裏,被活活卡死。
人頭攢攢的觀刑百姓開始騷動起來,刑場四周的士兵更緊張了,鞭抽杆戳,不斷大聲嗬斥,火銃手也都將銃口對準前排的百姓,彈壓喧鬧的人群。
徐千戶這時更耐不住了,抬起頭看了看太陽,又望向衙門前的監斬台。監斬台案前的椅子還空著,洞開的衙門裏也靜靜地沒有動靜。海瑞從進去後就一直沒有出來。
“都鎮住了!”徐千戶一邊向彈壓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時三刻準時行刑!”說著便向監斬台走去,跳上了木台。
徐千戶:“都午時了,還不出來,怎麼回事?”
蔣千戶:“叫他出來。”
二人一同向衙門裏走去。
8?淳安縣衙大堂
方才還氣勢洶洶,可一踏進大堂徐、蔣二人便同時一怔。
海瑞已換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兩眼目光內斂,一動不動,靜靜地卻使得偌大的堂廡生出一股無形的威氣。
縣丞田有祿坐在他側旁的案前,顯然早已萎了,見兩個千戶進來,這才立刻站起。
海瑞仍然坐著,也不跟他們打招呼,兩個千戶便隻好站在那裏。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隻有衙門外的騷亂聲在一陣陣傳來。
明朝取士,沿襲前朝故例,考的不隻是文章,還有相貌,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因此在取士時,有一個附加條件,其實也是必然條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宮齊全。譬若麵形,第一等的是“國”字臉、“甲”字臉,“申”字臉;次等的也要“田”字臉、“由”字臉。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張“乃”字臉,文章再錦繡,必然落榜。
海瑞是舉人,考過進士,因是大才,便不講究“破題承題”那些規矩,直言國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沒能去過那“麵相”一關。有無官相,隻有穿上官服才能顯現出來。在杭州與了兩次會,他穿的都是便服,現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縣的帽服,眉棱高聳,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凜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這樣站下去,兩個千戶同時望向了田有祿。
田有祿的眼則望向了擺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壺中的時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祿走了過去,仔細看了看,有了說辭,轉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時一刻了,應該去監斬台了。”
兩個千戶也擺出了“請”的姿態。
海瑞依然坐在那裏沒動,卻突然開口了:“拿案卷我看。”這是海瑞進淳安後第一次開口說話,又帶著重重的粵東口音。
“什麼?”田有祿也許是沒聽清,更多是沒想到,追問了一句。
海瑞:“我要看案卷。”
田有祿:“沒、沒有案卷……”
“沒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殺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語氣。
田有祿一怔,望向那兩個千戶,那兩個千戶也麵麵相覷。
蔣千戶不得不說話了:“海知縣,殺人是省裏定下的,並沒有說還要審閱案卷。”
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撫大堂我就說過,倘若真有通倭情節我會按《大明律》處決人犯,但絕不濫殺無辜。”說到這裏,他又轉望向田有祿:“既然申報殺人,為什麼沒有案卷?”
田有祿:“回堂尊的話,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據《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處決,因此來不及立案卷。”
海瑞的目光犀利起來:“問你句話,你要如實回答。”
田有祿怔了一下:“堂尊請問。”
海瑞:“你剛才說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麼時候抓到的?”
田有祿望向了徐千戶。
徐千戶:“昨天天亮前。怎麼了?”
海瑞:“在什麼地方?”
徐千戶:“在淳安縣城外三十裏何家鋪碼頭上。這些海知縣也要管嗎?”
“這正是我要管的!”海瑞倏地站起,加重了語氣也加快了語速,“人犯天亮前抓獲,稟報卻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巡撫衙門大堂。淳安到杭州二百餘裏,你們的稟報是插著翅膀飛去的?!”
徐千戶一下子懵了,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這個海瑞的厲害,把目光慢慢移向那個蔣千戶和田有祿。
蔣千戶和田有祿也懵了,啞在那裏。
“還公然跟我說《大明律》!《大明律》就在這裏。”海瑞拿起了案上一本《大明律》,“《大明律》上哪一條寫著凡有通倭情事連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問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門送稟報,你們要幹什麼!”
三個人都默著,無言以對。
海瑞:“這個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絕不能行刑。”說到這裏,他倏地望向兩個千戶:“帶著你們的兵,先把一應人犯押到縣大牢,嚴加看管。立刻派出兩路急報,蔣千戶到杭州向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呈報,我派人去蘇州給胡總督呈報。這個案子必須由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共同來審!”
徐、蔣兩個千戶怎敢同意他這種安排,對望了一下眼神,徐千戶示意蔣千戶說話。
蔣千戶望向海瑞:“來的時候,省裏打了招呼,叫我們來處決人犯就是,並沒有說還要審案。海大人,我們可是臬司衙門派來的,隻知殺人,不問其他。”
海瑞盯向了他:“頂得好。殺錯了人,是你抵罪,還是臬司衙門抵罪?”
蔣千戶也不示弱:“省裏定的,當然是何大人還有鄭大人擔擔子。要頂罪也輪不上我。”
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鄭大人的親筆指令來看。”
鄭泌昌、何茂才如何會落下親筆手令?蔣千戶又被問住了。
海瑞目光炯炯掃視著二人:“告訴你們,這個案子說小,在淳安就可以殺人。說大,臬司衙門巡撫衙門上麵還有總督衙門,總督衙門上麵還有朝廷!你們是奉命辦差的,現在既然沒有上司的親筆指令,我是淳安的現任官,也是監斬官,按《大明律》,一切必須照我說的去做。我不勾朱,誰敢殺人,朝廷追究起來,上麵沒有任何人給你們頂罪!”
這話徐、蔣二人倒是都聽明白了,一時又愣在那裏。
海瑞:“還有,一眾人犯在案情審明前都不能放縱瘐斃。走了一人,死了一人,我拉著你們一同頂罪!”
兩個千戶麵麵相覷。
“賑災的糧還能發幾天?”海瑞的目光倏地從兩個千戶轉向田有祿。
田有祿一直愣在那裏,這時被猛然一問,倉促答道:“還、還能發一天……”
海瑞:“你做了哪些準備?”
這田有祿本是個庸懦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隻一味地逢迎獻計,極盡搜刮,知縣得大頭,自己得小頭,倒也如魚得水。驟然遇到海瑞這樣一位上司,便一下子懵了,才問了兩問,口舌便不利索起來:“卑、卑職能做什麼準備?”
海瑞:“那後天你就準備殺頭吧。”
田有祿急了:“堂、堂尊,你這話不對,賑災的糧一直是省裏撥的,憑什麼殺我的頭?”
海瑞:“知縣空缺,縣丞主事,明知隻有一天的糧卻毫無準備,餓死災民激起民變,不殺你,殺誰?”
田有祿:“說好了的,最遲明天買田的糧就會運到……”
海瑞:“誰跟你擔保明天買田的糧就會運到?”
田有祿:“當、當然是省裏。”
海瑞:“如果明天糧食沒有運到呢?是殺你還是殺省裏的人?何況現在情形變了。出了冤獄,在案子審明前,不能強行買賣田地。總之,明天沒有了賑災糧,激起民變,第一個拿你問罪。”
田有祿:“堂尊,這麼大的事,你不能壓到我頭上。”
海瑞:“我是知縣,我來之後所有的事我擔。我來之前造成的事必須你頂!你現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戶借糧,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賑災糧,就沒你的事。”
田有祿:“我、我怎麼借?”
海瑞:“以縣衙門的名義借,你去借,我來還。”
田有祿好不彷徨:“我、我也不準一定能借到。”
海瑞:“借不到,你就趕快帶著家人逃走吧。”
田有祿:“這、這是怎麼說?”一邊說著,一邊趕緊向外麵走去。剛走到大堂口便嚇得一哆嗦——原來就在這時,外麵發出了大聲的哄鬧,午時三刻已經到了!
“完了,完了,午時三刻過了。”田有祿嘟噥著,哪敢再走大門,折向走廊,向側門走去。
徐、蔣二千戶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個滴漏。
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時三刻”!
海瑞:“午時三刻已經過了。先把一幹人犯押到縣衙大牢,然後立刻向上司衙門送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