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第十一章 上(1 / 3)

1?玉熙宮

風驟然間大了起來,挾著尖厲的呼嘯聲從遠處、從四麵八方刮進了殿門。精舍的兩扇窗戶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那紗幔便一下子從大殿飄向精舍,露出了跪在紗幔外的嚴世蕃。

呂芳急忙跑到飄向嘉靖那一邊的紗幔,一把抓住,拽在手裏。這邊的紗幔還在飄飛著,恰好拂過跪在地上的嚴嵩的頭頂,獵獵地飛舞著。

玉熙宮的殿門也被風刮得“哐?”亂響,兩個當值太監立刻向內頂住了殿門。

“關了!把殿門關了!”呂芳低聲喊著。

兩個太監便頂著風從裏向外費勁去關殿門。

“不要關。”嘉靖發話了。

“主子……”呂芳緊拽著紗幔望向嘉靖。

嘉靖:“朕說了,不要關。”

呂芳隻得又嚷道:“甭關了,過來將紗幔紮緊了。”

兩個當值太監頂著門放不開手,隻好迎著風聲向殿門外喊道:“來兩個人!”

殿門外立刻趔趄進兩個太監,被狂風吹著飛一般飄了進來。

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拽住了紗幔跪在地上,呂芳騰出了手,跑到了嘉靖身前數尺開外,替他擋著風。

嘉靖:“不要擋著朕。”

呂芳隻得慢慢移向嘉靖身邊,緊張地關注著他。

風太大,嘉靖閉上了眼:“當著天,嚴世蕃你要如實回話。”

嚴世蕃跪在那裏正好是背對著風,睜大了驚惶的眼,大聲回道:“皇上就是天,臣沒有說一句假話。”

說來也怪,嚴世蕃說了這句話,那風漸漸小了,天卻慢慢暗了下來,這是要下雨了。

嘉靖的手微微揮了一下。呂芳立刻望向仍然跪拽著紗幔的兩個太監:“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叫上門邊的兩個人,都出去。”

“是。”兩個太監紮好了紗幔,連忙爬起,退了出去。退到門邊又招呼著那兩個太監一起退出了殿門。就在這時,一連串的閃電打起,不久,從天際遠處滾過來一陣悶雷。

嘉靖:“嚴世蕃,這雷你聽見了沒有?”

嚴世蕃高抬起頭:“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要是敢欺君,叫天雷立刻將臣殛了!”

緊接著又是一道好亮的閃電,跟著便是一聲炸雷,下地了,好像就炸在殿門外。

暴雨緊隨著雷聲傾瀉而下,嘉靖的目光穿過大殿和精舍中間那道圓門,望向大殿門外天幕般的雨簾:“上天把九州萬方交給了朕,朕是天子,也就是萬民的君父。現在朕拿著錢去賤買子民的田地了。朕真要是這樣的天子,天厭之!真要是這樣的君父,萬民棄之!”

嚴世蕃那張大臉本來就白,聽了嘉靖這番話立刻變得更白了。

嚴嵩跪在那裏攢足了勁,厲聲地:“嚴世蕃,回話!”

嚴世蕃:“臣該死。如果浙江真有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臣立刻徹查。”

呂芳:“這還用查嗎?浙江有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楊金水還沒有回杭州。糧船離開杭州的時候,鄭泌昌、何茂才都在碼頭上。這兩個人就沒有向內閣呈報?”

嚴世蕃:“內閣沒有接到呈報。這件事要真是鄭泌昌、何茂才幹的,臣請立刻在浙江將二人就地正法,臣也願意一同領罪。”

“回得好。話回到這個份上,朕也不能夠不認可了。可朕認可了你們,天下臣民不認可朕。”嘉靖的目光從嚴世蕃臉上又掃向了嚴嵩,“朕將內閣都交給了你們,你們落下了這麼大的虧空!為了替你們補虧空,朕也同意了你們去改稻為桑。如果你們現在要把虧空的賬都算到朕的頭上,朕這個位子幹脆讓給你們來坐!”

什麼叫伴君如伴虎?嚴嵩嚴世蕃父子這時真是從五髒六腑都感受到了。嚴嵩立刻取下了頭上的紗帽,嚴世蕃也取掉了頭上的紗帽,放在地上。

嚴嵩抬起了頭,已然老淚縱橫:“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都是嚴世蕃的錯。隻要能夠澄清聖名於萬一,臣和嚴世蕃現在就請皇上治罪。”

嘉靖:“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們就想撂紗帽了?”

暴雨在殿外響成一片,殿內卻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四人都默在那裏。

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咱們就姑且再信他一回,事情讓嚴世蕃去查。今天朕說的這些話,就你們三個人聽了,不要傳出去。”

呂芳:“奴才明白。”

嚴嵩和嚴世蕃聞言都是一振,抬起了頭淚眼巴巴地望向了嘉靖。

嘉靖望向了他們:“內閣還交給你們,該幹嗎幹嗎去。”

嚴嵩和嚴世蕃幾乎又同時磕下頭去:“臣謝恩。”

二人這才又從地上捧起紗帽戴上,嚴世蕃很快站了起來,嚴嵩手撐著地卻一時站不起來。

嘉靖望向嚴世蕃:“扶你爹起來。”

“是。”嚴世蕃幾步走到嚴嵩麵前攙起了他。

嚴世蕃攙著嚴嵩的身影消失在精舍的大門外,嘉靖望著直對著精舍門通道南窗外連天的雨幕,雨聲彌天而來,仿佛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時都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雨中。

“錦衣衛那幾個人到浙江了嗎?”嘉靖突然又問呂芳。

呂芳連忙趨到他的身後,輕聲地:“主子,他們昨天晚上才走呢。”

“再派幾個得力的去!”嘉靖心情十分灰惡。

呂芳:“是。”

2?玉熙宮大殿外

晴日,嚴嵩的雙人抬輿照例都停在玉熙宮大殿的石階下,大雨驟至,兩個當值太監早已將抬輿抬到了玉熙宮大殿的門外廊簷下靜候著嚴嵩出來。

明製,親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紫禁城乘雙人抬輿。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隻前方空著讓人便於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麵加一覆蓋,前麵加一擋簾,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搬進了西苑,紫禁城賞乘雙人抬輿便變成了西苑賞乘雙人抬輿。

嚴嵩任首輔,從七十五到八十就一直享坐這把抬輿。看天象知今日有雨,當值太監早已在抬輿上加了覆蓋,抬輿前也加了擋簾。

嚴世蕃沒有乘坐抬輿的資格,另有一當值太監早已給他備下了一把偌大的雨傘站在抬輿邊。

嚴世蕃攙著父親從精舍門外通道向大殿門邊幾乎是挪著走過來的。

畫外音:“從精舍門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門邊也就五丈路程,今日,嚴世蕃攙著嚴嵩竟仿佛走了二十年。執掌內閣二十年來,多少風雨揮灑而去。今天這場大雨就憑著抬輿上那方覆蓋那塊擋簾和為嚴世蕃準備的那把雨傘還能遮擋得住嗎?”

高高的玉熙宮大門的門檻就在腳下了,嚴世蕃雙手加力欲將父親攙過去,嚴嵩這時竟停下了,推開了他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條腿慢慢先邁過去,另一條腿又慢慢邁了過去。

嚴世蕃剛受了一番雷霆震怒,這時又被父親一陣冷霜劈頭打來,一時也負了氣,幹脆站在殿門內,看著他邁出門檻。

抬輿的當值太監可不敢怠慢,一個人立刻在抬輿後升高了轎杆以使前麵的轎杆著地讓嚴嵩好邁過前麵的轎杆,另一個立刻掀開了抬輿的擋簾候嚴嵩坐進抬輿。

嚴嵩這時竟看也沒看那乘抬輿,偌大的年紀竟徑自從大殿的石階走向漫天的雨幕。

幾個太監都懵了。

嚴世蕃這時不能再負氣了,立刻跨過大殿門檻從太監手裏接過那把雨傘倏地撐開追了下去,將雨傘罩在父親的頭上。

嚴嵩下了台階又站住了,不看身後的兒子,隻望著白茫茫的雨幕:“將雨傘拿開。”

“爹!”嚴世蕃這一聲叫得近乎慷慨赴義,“您老替皇上遮風擋雨,兒子可一直在替您老遮風擋雨!要殺要剮我一個人當了,不牽扯您就是。”

嚴嵩這才慢慢側轉了頭望向兒子,滿頭滿臉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嚴世蕃,我告訴你。大明朝隻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隻有一個人可以遮風擋雨,那就是我,不是你!你和你用的那些人沒有誰替我遮風擋雨,全是在招風惹雨!皇上呼喚的風雨我遮擋二十年了,你們招惹的風雨沒有人能替你們遮擋。一部《二十一史》都隻誅滅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誅滅十族!扔掉你手裏那把傘,它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嚴家。”說完徑自一個人任憑暴雨滿頭滿臉滿身打著,艱難地向前繼續走去。

嚴世蕃眼前隻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接著手一鬆,那把傘立刻在風雨中飄滾了開去,自己也讓暴雨打著,朝父親若隱若現的身影跟去。

3?淳安縣城外碼頭

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確實太大了。在北京此時是狂風後的雷電暴雨,在這裏卻是烈日高照,新安江水湛藍澄澈地流著,停在江麵的糧船浮在那裏動也不動。

白底紅字的“織造局”燈籠依然高掛在每條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護糧的兵都釘子般在碼頭沿岸上站著,他們的對麵是無數淳安的災民。

沈一石又坐到了大船船頭的那把椅子上,身上卻沒有再穿官服,外麵套著一件雙麵透繡上百朵淡粉色梅花的?羅長衫,貼身穿著一件素白的蟬翼長衣,用一條素白的綢帶係著,發髻上也束著一條白底透繡著幾朵淡梅的發帶。這時淡淡的江風將外麵那件長衫輕輕拂起,一眼望去,這一身儼然一副渾然天成的雪地綻梅圖。

那張臉也薄薄地敷上了一層白粉,雙眉入鬢,二目深沉,靜靜地望著從上遊遠方流來的江水。

突然,他的耳朵動了一下,目光似乎望見了江麵遠處隱隱約約浮現出來大群的馬隊!

——這是能夠聽見一千三百年前嵇康《廣陵散》琴聲的耳朵!這是能聽見兩千裏外玉熙宮嘉靖聲音的耳朵!

而這時的岸上,人群依然十分安靜。

沈一石的耳朵又動了一下,無數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岸上的人群這才有了感覺,立刻有人騷動起來。

淳安北門的驛道上,一群坐騎出現了,揚起漫天的塵土,正向碼頭這邊滾滾而來!

馬隊越來越近,馳在最前麵的是海瑞,緊跟他身後的是總督署的親兵,而領著大隊兵騎的竟是蔣千戶徐千戶,還有沈一石的那個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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