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日,天還沒亮,安徽廬州城內忽然鼓噪大起,人民騷動。原來張獻忠部已在市民睡夢之時突襲攻破了廬州城,街上不斷馳過張軍的馬隊。餘家上下頓時亂成一團,七嘴八舌討論怎麼辦。餘瑞紫回憶說:“我母親說:‘你快跑,別管我!’老婆也叫道:‘快跑,別連累你!我不過一死!’我於是和二弟一起離家逃跑。”
災難到來之時,與西方人婦女、孩子優先相反,在生活中犧牲慣了的中國女人會一如既往地將活的機會讓給男人,而中國男人則當仁不讓,清人王秀楚撰《揚州十日記》中也有類似的記載——餘瑞紫與弟弟跑了。“到鼓樓南街,街上人已擠滿了。往南走,南邊是張獻忠的士兵,往北跑,北麵也已經被張軍把守。人們兩頭亂竄,如魚遊釜中,二弟和我此時失散了。我見街邊一戶人家門虛掩著,就鑽進去,鑽到了這家臥室床下。這時,又有一個人也在慌亂中跑進了這個院子。後麵緊跟著一個張軍。那個人嚇得要死,渾身發抖,幸那個軍人對他說:‘你不用怕,不殺你,吾們老爺要吾們來安撫你們。’”
餘瑞紫聞聽此言,想既然他們不殺人,不如出來,要不然一會兒軍人搜完了東西放火燒屋,自己反倒無處可逃。於是,戰戰兢兢地爬了出來。
那個軍人在院裏找到了兩頭大驢,命兩人牽著,到十字街去搬東西。路上經過一家門口,有一個老人守著門。軍人問他:“家裏有牲口嗎?”老頭回答:“沒有。”軍人揮刀,把老頭劈頭砍死。進院搜尋,果然沒有牲口,隻搜出了一大堆綢緞衣服,放在驢背上馱著,來到西門外放下。餘瑞紫又被軍人押著回城內去找酒。
路上恰路過餘家,餘瑞紫“從火巷中一望,隻見老祖母還扶著後門框站著往外看,我也不敢和她打個招呼。這時,我還不知道母親已經盡節自沉於水塘中,我老婆也跳到塘裏,所幸沒有沒頸,頭掩在浮萍之中,得了一命。
我弟媳婦周氏晚了一步,剛剛跑到塘邊,就被進院來的張軍扯住,周氏盡力掙紮,被張軍一刀砍在脖子上,昏厥過去。刀砍得不深,沒有砍斷喉嚨,遷延到第二年六月才死去”。
婦女的大量死亡是東方攻城戰爭中的固定情節。她們的自覺性也一再令人驚訝。她們壯烈得懦弱,高尚得簡單。
餘瑞紫抬著酒壇,路過回龍橋巷。“到趙家塘石台砌邊,隻見滿塘婦女,有淹死的,橫屍水麵,也有許多沒死的,在塘中半浮半沉。台砌上還站著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少婦,猶豫著不敢往下跳。看見我們過來了,那少婦才要往塘裏奔。押我的軍人上前一把扯去要帶走,婦人大哭掙紮。老婦人戰戰兢兢地從旁勸道:‘千歲爺爺叫你去,你就去吧!’婦人越發大哭不去。”
餘瑞紫大著膽子上前勸這位軍人說:“老爺,這麼偌大一個城,還少這麼一個女人?這水淋淋的要她做什麼?”這位軍爺心腸不錯,放過了這個婦人。
歸誠則草木不動,抗拒即老幼不留
農民起義軍的作風和軍紀,是曆史閱讀者所無法回避的問題。
和我們在課本上和電視裏所看到的不同,中國曆史上曆朝的農民起義軍,真正秋毫無犯的並不多見。大多數起義軍所過之處,難免玉石俱焚。
其實,農民軍自己並不諱言自己的暴力和殘酷。“歸誠則草木不動,抗拒即老幼不留”即是張獻忠部一貫的宣傳口號。
即使是以軍紀嚴明著稱的李自成部,在向北京進發的途中,也同樣發布命令:義軍兵臨城下,不許抵抗。起義軍放第一聲炮,城中掌印官要出城迎降;放第二聲炮,城中紳士要出城投降;放第三聲炮,全城百姓要跪在街邊,迎接起義軍入城。如果略有抵抗,則破城之後,必大舉屠殺,“寸草不留”。在史書中,並不乏李自成屠城的記載。
就連在《水滸傳》中,那些用理想的筆墨塑造出來的好漢們,也視“洗蕩”村莊為常事。宋江攻下有“一二萬人家”的祝家莊後,立刻“與吳用商議道,要把這祝家莊村坊洗蕩了”。隻因石秀說道,祝家莊裏有一個老人,曾經給梁山好漢們指路,“不可屈壞了這等好人”。宋江這才大發善心,喚來老人,對他說:“不是你這個老人麵上有恩,就把你這個村坊盡數洗蕩了,不留一家。因為你一家為善,以此饒了你這一境村坊人民。”
對農民起義軍的軍紀作風,其實不能苛求。這些好漢們拿起刀槍前,手裏握的是鋤頭。他們文化素質低下,聚集在起義的大旗下,絕大多數情況下並不是為了什麼“綱領”,而僅僅是因為饑餓。很難想象,僅僅因為握住了武器,他們就會從“愚昧狹隘”的中國農民瞬間化蛹為蝶成“革命戰士”。
農民起義的本質
中國的農民起義,是世界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現象。
中學曆史課本上說農民起義是曆史前進的“動力”。故自秦始皇以來,每隔百十年,華夏大地上就會有一次農民起義來“沉重打擊地主階級的統治”,“調整生產關係”,“迫使後繼王朝調整統治政策”,“推動曆史前進”。
那些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人們耳熟能詳:陳勝吳廣、紅巾黃巾、瓦崗寨梁山泊、李自成洪秀全……除去這些大型起義之外,地區性、局部性的起義更是遍布中國曆史的每一頁。僅清朝二百多年間,散見於《清實錄》的農民起義在三百次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