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二月,清軍大舉南征,兵鋒直指鄭芝龍的勢力範圍福建。清軍南進途中,鄭芝龍就已開始與之密使洽談投降事宜。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鄭芝龍密令自己的部下放棄天險,自動撤退,並且留下糧草,以備清軍使用。
二十二歲的鄭成功對父親的行為深為不安。他與父親展開了一次長談。
《台灣外紀》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成功勸曰:“……以兒細度,閩粵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馳驅。若憑高恃險,設伏以禦,雖有百萬,恐一旦亦難飛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開海道,興販各港,以足其餉。然後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
龍曰:“稚子妄談,不知天時時勢。夫以天塹之隔,四鎮雄兵且不能拒,何況偏安一隅。倘畫虎不成,豈不類狗乎?”
成功曰:“吾父所見者大概,未曾細料機宜,天時地利,有不同耳。清兵馬雖盛,亦不能長驅而進。我朝委係無人,文臣弄權,一旦冰裂瓦解,釀成煤山之慘。故得其天時,排闥直入,剪除凶醜,以承大統。迨至南都,非長江失恃,細察其故,君實非戡亂之君,臣又多庸碌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飲恨,天塹難憑也。吾父若借其崎嶇,扼其險要,則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
龍曰:“識時務為俊傑。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禮我。苟與爭鋒,一旦失利,搖尾乞憐,那時追悔莫及。豎子渺視,慎毋多談。”
成功見龍不從,牽其衣跪哭曰:“夫虎不可離山,魚不可脫淵;離山則失其威,脫淵則登時困殺。吾父當三思而行。”
鄭芝龍的選擇,在唐宋之後日益軟熟的絕大多數國人看來,都無可厚非。畢竟,此時清人已經占領了絕大部分中國領土,隻有福建、兩廣、雲南尚未歸附。滿洲人的戰鬥力已經一再得到清晰的展示,以一省抗全局,無異螳臂當車。既然早晚都得投降,那麼,晚降不如早降,被迫不如主動,消極不如積極。既然天下大勢已定,就應該按歸降後的利益最大化來安排現在的對策。
在鄭芝龍看來,現在正是像天才演員那樣表演“誠懇”、“積極”的大好機會。他又把海盜那一套拋膽傾心結交新知的老伎倆使了出來,清人一信相邀,就欲欣然隻身前往。鄭成功的勸說,他根本沒有往心裏去。在他眼裏,二十二歲的鄭成功雖然聰明精幹,然而畢竟不過還是個孩子,黃口小兒,根本沒有和他探討的必要。因此,“龍見成功語繁,厭聽,拂袖而起”,幹脆起身離去。
老謀深算的鄭芝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這個個性強烈的長子,竟然敢違抗他的命令,不但不隨著自己一道投降,而且後來成為清軍最堅定的敵人,並且最終因此帶累得老父搭上了性命。
中國思想家說,孝的最根本意義在於“無違”,就是無條件地服從父親。按理說,鄭芝龍的考慮無疑比鄭成功更理智,更現實,也更深遠。這個老海盜,憑著他在中國社會和政治風濤中的經驗,已經清楚地判斷出改朝換代的大戲,此時已經是快唱完了。曆史大勢不容更改。降清之後,即使不能如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那樣封王據土,也一定可以留住自己在福建的廣大財富;穿戴異族服裝,並不妨礙他繼續享盡人間榮華富貴。
所以,不論是從鄭成功自己考慮,還是從整個鄭氏家族的利益考慮,鄭成功聽從父命,安心歸順,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況且,演變中的中國文化對“忠”的要求,已經不如春秋時代那麼嚴格。
“順天知命”已經不受社會輿論的苛責,甚至能言善辯的降臣們給自己準備的理由十分大義凜然:“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然而,鄭成功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吃驚的舉動。在鄭芝龍命他跟隨自己一同去見清朝官員時,鄭成功拒不從命,並且回信說:“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吾父不聽兒言,後倘有不測,兒隻有縞素而已。”
這是中國文化史上難得一見的父子決裂書。鄭成功跳出數千年間籠罩在中國人頭上的“孝”的禁錮,成就了自己的特異人格。這封決裂書,鮮明地昭顯了鄭成功激烈慷慨的少年性格。鄭氏父子的差異,不僅僅在於“忠”與“叛”這樣一個簡單的道德標簽,更在於對時勢的看法。
少年人對前途對世界的看法總是更為樂觀,更為理想化。正像鄭成功對父親所說的那樣,天下尚大有可為,“地利尚存,人心可收”。處理得好,“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在鄭成功的眼裏,時勢還大有可為,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奇跡等著他去創造。
鄭氏父子的另一個差異是對人生的看法。在鄭芝龍看來,什麼“民族”、“帝國”這些宏大之事,對他來講等同於無。人生在世,就在於要有勢力、有財富、有女人,這就夠了。這個老海盜的人生觀是典型的中國人實用主義的“身體化”人生觀。而少年鄭成功的人生觀無疑是一種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人生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