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高遠,烏桕籽雪白如花,一行行大雁,從高天上飛去。田壟上,晚稻金黃,村莊裏有雞啼,陽光淡泊,小巧的蛺蝶像風吹落花,紛紛揚揚從稻田上飛起來,又落下去。
範秀美與萬岩生隔桌而坐,桌子是一隻小矮桌,平時放在床後不用,過年搬出來喝茶吃點心。桌上放著幾碗菜,板栗燒雞,筍幹燒肉,筍衣蛋花湯,還有一條青魚幹,是過年留下來的,一直不舍得吃。
範秀美給萬岩生斟了一杯米酒,笑著對他說:“你喝點。”萬岩生用手擋住:“你知道,我不喝酒的,從前你我在蠶種場時候,一同下鄉指導養蠶,你幾時見過我喝過酒?”範秀美說:“不喝也得喝,這是我自己釀的酒,你一定得嚐嚐。”萬岩生看看開著的廂房門,說:“我看斯太太在家,你叫她進來一道吃,我兩個孤男寡女,躲在房間裏喝酒,像什麼話?”
範秀美說:“不要緊,門開著呢,不要緊,你放心,我坦坦蕩蕩做人,你也是坦坦蕩蕩君子,怕什麼?斯太太也不是鬼頭鬼腦的小人,我跟她說過你,她都知道——蠶種場關閉,一轉眼,我們分別有兩三年了?”
萬岩生說:“何止兩三年,我隔年把才通一封信,我攏共給你寫過三封,就是三年,後來隔了兩年,到今年我出來有事,繞到諸暨來看你,前後就是五年了。”範秀美說:“過得真快,轉眼就是五年了?你吃,你吃呀——”範秀美一個勁將雞塊魚肉往萬岩生碗裏夾,又夾了幾塊青魚幹,兩人端起酒盅喝了一小杯。斯太太忽然出現在門前,端了香菇燒豆腐和韭菜炒百頁進來:“來來來,我給你們再湊一個菜。”範秀美和萬岩生馬上站起來,萬岩生說:“斯太太,多謝了,您也坐下喝一杯。”斯太太放下菜碟說:“萬先生難得來一次,山鄉日子苦,粗茶淡飯,您不要計較,您慢用吧,我要給老四做飯。”
斯太太略略點點頭,安靜地離去,萬岩生和範秀美重新坐下,萬岩生說:“斯太太這個人,真是沒話說,做人做得這樣好。”範秀美說:“我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後來又做了斯老爺的小妾,在斯家幾十年,斯太太最看重我,我也感恩,人總歸要感恩——老爺死後,從前在杭州金剛寺巷,家裏有人力車公司,日子還能過。後來一打仗,這日子就難過。搬回老家這山裏,日子就更難,為他們做什麼我都無怨無悔,到蘭溪、金華跑單幫做小生意,我都做過。也養蠶,隔壁還搞了個蠶房,上山砍柴,種麻,重活粗活我都要幹,也願意幹。”
萬岩生喝了一杯酒,滿臉通紅地看著她:“你黑了,你比從前在蠶種場時黑多了。”範秀美撫摸著臉,說:“黑倒不是累的曬的,我從前膚色雪白,斯老爺就喜歡我的膚色,才將我從老太太房裏要出來——”範秀美說著,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萬岩生說:“你從前好白。”範秀美說:“從前老爺常說我膚如雪花,我有吐血症,生過一場大病後,人馬上就黑了,怎麼洗也洗不白,就這樣子。”萬岩生說:“你人好,到哪裏都招人喜歡,從前我們一同下鄉,你幫我翻被子,做小菜。”範秀美說:“要說幫忙,那些年在蠶種場,你幫過我多少忙,到今日還是這樣,寧願彎路,也要來這山裏來看我——我這人最重情,最懂感恩。”
範秀美自顧自將杯中酒喝了,又夾了一些菜到萬岩生碗裏,自己又夾了一塊鹹魚幹吃,忽然忍不住又笑起。萬岩生問她:“你這麼開心,笑什麼呢?是不是我來了啊?”範秀美笑出了眼淚,說:“這魚幹時間放長了,有點蒿味,你沒吃出來嗎?”萬岩生夾起一塊吃了,放下筷子說:“魚蒿味能吃的,這山裏吃魚不容易。”
兩人說著話到日影西斜,萬岩生要走,範秀美並不留他,他們告別了斯太太,從村街上走過,範秀美也不避嫌,一路和他挨得很近,還一一和村裏人打招呼。
在村口山腳下,萬岩生停下腳步,說:“你回去吧。”範秀美說:“我送送你,送到前麵大路上,你這一走,又不知幾時得見麵。”萬岩生歎了口氣,別過臉去。範秀美也不看他,低下頭慢慢朝前走,走過一道長滿桐子樹的山坡,來到一條大路邊,她停住腳步,抬頭看了看前麵,一眼就看到遠遠走來的胡蘭成。雖然胡蘭成跟在斯頌禹後麵,被頌禹的身子擋住了一些,可是範秀美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