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f和小姚阿姨一直認為我舅舅是個作家,這個說法不大對。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隻來151+我舅舅活著的時候沒有發表過作品,所以起碼活著的時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後遺著得以出版,但這一點不說明問題:任何人的遺著都能夠出版,這和活著的人有很大的不同。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護身符。我認識的幾位出版家天天往監獄跑,勸待決犯寫東西,有時候還要拿著錄音機跟他們上刑場,趕錄小說的最後幾節。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時,人已經躺在停屍房裏,心髒、腎、眼球、肝髒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個大梆子一樣——你當然能想到是崩錯了人,或者執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時發作,但是像這樣的事當然是很少發生的。這些死人寫的書太多了,故而都不暢銷。可以說我舅舅成為作家是在我給他寫的傳記在報上連載之後,此時他那些滯銷的遺著全都銷售一空。小姚阿姨作為他的繼承人,可多抽不少版稅。但是她並不高興,經常打電話給我發些牢騷,最主要的一條是:f憑什麼呀!她漂亮嗎?我說:你不是見過相片了嗎?她說: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說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幾聲,把電話掛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過是碰巧漂亮罷了。我舅舅也不必寫得好才能當作家,他不過是碰巧寫得好罷了。人想要幹點什麼、或者寫點什麼,最重要的是不必為後果操心。隻要你有了這個條件,幹什麼、寫什麼都成,完全不必長得漂亮,或者寫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談話錄音我還保留著,有一回帶到小姚阿姨那裏放了一段,她聽了幾句,就說:空調開得太大!其實當時根本就沒開空調。又聽了幾句,她趕緊把錄音機關上了。我舅舅那種慢條斯理的腔調在他死了以後還是那麼慢條斯理,不但小姚阿姨聽了嗦嗦發抖,連我都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問他為什麼不搞數學了,他說:數學不能讓他激動了。後來他還慢慢地解釋道:有一陣子,證明一個定理,或者建好了一個公理體係,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說:那麼寫小說能使你激動嗎?我舅舅歎了一口氣說:也不能。後來小姚阿姨帶著挑逗意味地說:我知道有件事能讓你激動——就是聽到這裏,小姚阿姨朝錄音機揮了一拳,不但把聲音打停,把錄音機也打壞了。但我還記得我舅舅當時懶洋洋地說道:是嗎——就沒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會突突跳了,但是這一點不防礙他感到胸悶氣短、出冷汗、想進衛生間。這些全是恐懼的反應,恐懼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髒,而在全身每個細胞裏。就是死人也會恐懼——除非他已經死硬梆了。
現在該談談f在我舅舅那裏時發生的事了。他去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子上,然後還站在門口。f用餘光瞥見了他,就說:老站著幹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床上,兩手支在床沿上。後來f的右手做了個招他的手勢,我舅舅就坐近了。f換了個姿式:翹起腿,挺起胸來,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還在稿紙上。你要是看到一個像我舅舅那樣肌肉發達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會懷疑他吃過類固醇什麼的。我敢和你打賭說他沒有吃,因為那種東西對心髒有很大的害處。f覺得我舅舅肩膀渾圓,現代力士都是這樣,因為脖子上的肌肉太發達。她順著他肩膀摸過來,一直摸到脖子後,發現掌下有一個球形的東西,心裏就一愣:怎麼喉結長在這裏?後來又發現這東西是肉質的,就問:這是怎麼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說:挑擔子。有關這件事,我有一點補充:我舅舅不喜歡和別人爭論,插隊時挑土,人家給他裝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別人覺得他逞能,越裝越多。終於有一次,他擔著土過小橋時,橋斷了,連人帶挑子一起摔進了水溝裏。別人還說他:你怎麼了?連牲口都會叫喚。總而言之,他就是這麼個倒黴鬼。但是他的皮膚很光潔。f後來把整個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裏瓜子香味。我已經說過,我舅舅從來不吃零食,所以不喜歡這一類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