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剛下過雨的秋天,空氣中還帶著絲絲濕潤,墓園的草地還泛著青綠,但是已有枯萎的黃葉被雨打落,粘在道路上瑟瑟可憐。
一個老人清早走進了墓園。他一頭銀發,但是走起路來仍然腰背筆直,步伐雖慢卻並不蹣跚。老人上挑的鳳目眼角已是皺紋深深,但眼神依然很銳利。他走在陵園內沉默無聲,也沒有帶任何祭奠用品,卻是一身肅穆的黑衣。
來到一座碑前,老人凝視著上麵的照片,手輕輕拂了上去,擦拭並不存在的灰塵。
他的動作很認真,也很輕,好像怕驚動了誰。
雨水打濕了墓碑,老人的手濕了,袖子也有了水漬,他卻一無所知似的,最後慢慢鬆了手,站在了碑前。
十三知道,就在他腳前的地下,埋著清微的骨灰。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真落到自己身上,才能體會它的殘酷,因為不能抗拒而更無奈。
清微老邁時,兒子已經成家,事業有成。她與十三婚後的幾十年也始終過的很幸福,所以笑言自己很滿足,此生無憾。
因為清微臨終前清醒的最後時間,要求十三保證會好好活下去,正常的生活,十三在她去世後兩年裏,一直規律的吃飯睡覺。
十三的身體比其他人好很多,不但很少生病,連麵貌也比實際年輕二十歲。可是清微去世後,即使他遵守諾言,人還是飛快的瘦弱下去,頭發也全白了。
兒子很擔心,想接他同住照顧,他拒絕了,說不會違背他母親的意願,讓孩子不要瞎操心。
自從清微去世,十三精神上就消沉了。起初還時常聽到清微喚他的聲音,答應後才反應過來,那不過是幻聽,因為太過渴望和多年習慣而產生。
買菜的時候,選她喜歡吃的;進門的時候,順口說聲我回來了;路上坑窪,下意識伸手去扶……
幾十年的習慣,哪裏能改的過來。
可是每次都落空的時候,才意識到已經不需要做這些。
十三站在墓碑前,銀發像一捧雪,他目光柔和地注視著照片,好像透過照片可以看到那個人。
清微,我又來看你了。
你不在了,我獨自在這世上,實在很孤獨。我本以為自己是不怕孤單的,可以為了孩子好好活著,我也是這樣答應你的。
可是,這比我想的難。
我遵守對你的諾言,正常的生活,可是無論我到哪裏,等到什麼時候,你都不會再回來。那麼,我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
很想去陪你,如果那個世界存在,我一定會牢牢記住你,找到你。如果真不能,我也不用再煎熬,可以安穩地睡下去,而不是每夜夢到你的樣子。
但你不允許。
清微,你對我好了一輩子,臨走卻做了件殘忍的事,為什麼要逼我保證?
活著比死去要難,你早就料到了,對不對?
我真想任性一次,反正你不在了,也管束不住我了。可每次真要動手,就想起你當時的目光,看著我的眼神……你拉住我的手,虛弱的身體卻那麼用力,要我保證。
你知道我拒絕不了你的要求,對不對?
我不想聽你的話了,你騙我會陪我一輩子,卻自己先走了,你笑著說自己很滿足,可是我不滿足,我的心空了,它隻是身體的一小塊,卻是最重要的一塊。
不能去想,不能去碰,有時那裏會突然疼起來。這是你給我的懲罰嗎?罰我總想違背誓言去找你?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我做不到……
孩子很孝順,我不願與他同住,就常來看我。我們的孩子,有能力也很健康,他過的很好,我是放心的。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不和他住一起,因為那裏不是我們的家,沒有你生活過的痕跡。
在你給我的家裏,還可以靠回憶過日子。
隻是沒有你的家,就沒有了生氣。
做了飯菜沒有你的誇獎,有了事情沒有你的打趣,你也不會再給我買新衣,不會聽我吹笛子。散步的時候手是空的,夜裏醒來身邊是涼的。
你給我買的那盞台燈已經壞了,燈管型號太老,我到處找才換上新的,可是換了也不能再發光。我還把它擺在床頭,反正我和它一樣,都隻是徒留外殼。
你笑笑就走了,我留不住。
我是從那麼遠的地方過來才找到你,現在失去了你,我還想去找你,可你不讓。
我們分別已經有兩年,難道還讓我這樣度過日日夜夜?那你呢?如果分離時間長了,我找不到怎麼辦?你忘了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