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瀟湘館孤芳祭母難 沁芳亭九美慶花朝(1 / 3)

$$好書天天看,好站天天來,好貼天天頂,好書慢慢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裏就是黃金屋,這裏是米花在線書庫$$

卻說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黛玉侵晨即起,“侵晨”二字,乃從原著中來,用於此處甚妥帖。“侵晨”者,漸入於晨,即破曉之謂也。素服淨手,在窗前設下楠木鑲心高腿香幾,上置一瓶一爐,四碟鮮果。玉膽瓶中插了雪白大朵的千瓣獨步春,龍紋鼎裏焚了去年親製的心字茉莉香,清煙嫋嫋,花香脈脈,陳設別致,不因襲原書,又與黛玉身份及此時心境切合。如此淡淡寫來,頗見匠心。又恭恭敬敬取出父親生前時常把頑的一幅小鑲撞邊手卷,細,且不俗。與母親手繡的一柄綠紗紈扇,亦細。一並供在案上,眼中含淚,跪拜下去,口內作悲道:“佛經上說:‘親之生子,懷之十月,身如重病,臨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難言。’因此又將生日叫做‘母難之日’。母親生我,卻不曾得我一日奉養;父親養我,亦不能相伴庭前,分憂解頤。黛玉自幼來京,拋老父於千裏之外,生不能承歡膝下,死不能灑掃穹塚,是大不孝也。”自己生日,竟有這等感念父母的想頭,足見黛玉之心性,亦非一味自我,尚有濃濃親情蘊於深心也。當今那班隻重自我,不念親情之後生輩,寧不愧煞!說罷叩拜不已,哭得抬不起頭來。

紫鵑再三解勸,道:“是時候更衣了。等一下拜壽的人來,看到姑娘這樣,難免又有話說。況且還要去給老太太磕頭呢。”雪雁打了洗臉水來,又奉上膏沐手巾等物。黛玉隻得重新洗了臉,換了家常衣裳。紫鵑少不得又勸:“太太昨兒特地打發玉釧兒送來新衣裳,專備著今兒坐席穿的,這會子倒又換了舊的,太太看見,豈不多心?”黛玉道:“那衣裳來之前,也不知拿什麼薰的,異香異氣,怪刺鼻的。”是黛玉口風心性。紫鵑笑道:“知道姑娘不喜歡薰香。我昨兒已經噴了水,挑在竹子下麵晾了小半晌了,好借些竹葉的清爽,那怪味道早已沒了。”

雪雁潑了水進來,也笑道:“說起晾衣裳,還有一個笑話兒呢。昨兒傍晚寶二爺下學回來,一進咱們院子,便同我說:‘你們這裏桃花倒開得比別處早。’我心裏想,這院裏那有什麼桃花?往他指的方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衣裳晾在林子裏,竹葉兒掩映著露出一點桃紅來,想是他隔得遠沒看真,還當是桃花開了呢。”摹寫傳神。說得黛玉和紫鵑也都笑了。紫鵑見黛玉終於掩悲作喜,放下心來,伏侍著勻臉敷粉,妝飾一新。

方出院子,便見寶玉遠遠的正往這邊來,迎著黛玉便在沁芳橋磯下立住,唱了一個肥喏,笑嘻嘻道:“林妹妹千秋大喜。”黛玉道:“你一大早不去給老太太請安,又跑來做什麼?”寶玉道:“給老太太請安橫豎天天都要請的,妹妹的芳辰卻是一年一度,不可疏忽,所以先趕著來給妹妹拜壽,再一同去見老太太可好?”黛玉便不說話,四字恰到好處,的是黛玉此時情態。遂一同出園來,往上房來見賈母。

賈母剛梳了頭,看見黛玉一身新衣,桃紅柳綠,嫋嫋婷婷的走來,連紫鵑和雪雁也都打扮得花團錦簇的,十分喜歡,笑道:“女孩兒家就該這麼穿。倒是臉上的胭脂淡了些,被衣服的顏色一搶,就顯不出來了。咱們家的女孩兒雖不作興濃妝豔抹的,逢年過節,又或是生日喜慶,略微妝點些也討個吉利。”因命鴛鴦:“把昨兒西域來的那一盒畫眉用的青雀頭黛,和那兩隻聖檀心、猩猩暈的胭脂取來給林姑娘。”

黛玉拜謝了,接過來交給紫鵑拿著。賈母又歎起氣來,說道:“你這模樣兒,真真跟你娘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你娘從前才是會打扮呢。我記得他也有過這麼一件衣裳,那年過生日,我也給過他一些胭脂水粉,他喜歡得什麼似的。如今看見你,就讓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兒來,怎麼就走在我前頭了呢?”黛玉聽見,早又流下淚來。鴛鴦、琥珀忙上前勸道:“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老太太難得高興,怎麼倒又傷起心來?”轉眼看見王熙鳳同著平兒遠遠的來了,如得了救星一般,連忙悄悄的招手,又指指黛玉。

鳳姐早已看得明白,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就已經先拍手笑道:“哎喲喲!林妹妹這個樣子,我剛才大老遠的過來,還以為昨晚兒好月亮,嫦娥下凡道我們老祖宗房裏來了呢。我倒有一句話要叮囑妹妹:今兒若是沒事,竟寧可少往那池子邊走動才是。”寶玉詫道:“為什麼不許往池邊去?我昨兒還同三妹妹商議,讓把沁芳亭收拾出來,就在那裏替林妹妹祝壽呢。”鳳姐笑道:“虧你還天天上學,讀書識字的,竟連我也不如。我便沒讀過書,也知道個浣紗沉魚的典故。林妹妹今兒這個模樣兒,這個打扮,若是往池邊去,少不得也要沉魚的,可不是害死了咱們池子裏那幾條大錦鯉嗎?”說得滿屋子人哄堂大笑。

賈母笑罵道:“猴兒,偏是沒學問,偏是賣口齒。西子浣紗,那魚兒貪看美色,所以沉進水裏發了一會子呆,怎麼到你這兒就變成沉進水裏死了呢?”鳳姐故意詫異道:“原來隻是沉了,並不是死麼?我還琢磨呢,那魚好好的在水裏,便是生氣慚愧,也不至於那麼大氣性,竟就死了;便是氣死,也該翻了白肚兒浮在水麵上才是,怎麼倒沉到水裏了呢?難不成不是氣死,倒是淹死,肚子裏喝飽了水,所以浮不起來了?枉自納悶了這些年,還是老太太今兒一句話才說明白了。”話未說完,滿屋人早已笑倒。賈母指著罵道:“你個謅斷了腸子的,連魚被水淹死的話也說得出來,虧你會想。”

說笑間,人已聚齊,用過早飯,便都辭了賈母,簇擁著黛玉往園裏來。賈母叮囑:“天氣還涼呢。那裏略坐一坐,吃茶說話是使得的,吃飯時,還要進屋子裏來。”

原來這沁芳亭建於橋上,進了園,穿過曲徑通幽處便是,山石環抱,別有洞天;岸上花木蔥蘢,橋下噴珠濺玉,又離瀟湘館最近,故而將席設在此處。眾人穿山依石,迤邐而來,亭裏早已擺下大條桌,鋪著雪白的石青鎖邊金線挑牙案巾,供著兩盆水仙,十幾隻刻絲瑪瑙盤子裏盛著些法製杏仁、半夏、砌香、橄欖、薄荷、肉桂等幹果小食,八寶攢心什錦彩漆盒子裏盛著山藥糕、雞油卷、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餞等點心,又有小丫頭正在通火烹茶,襲人和待書帶著三四個婆子安放插屏,以為擋風之用。

此時正值早春二月,柳芽新吐,杏李芳菲,風行水上,送來陣陣花香,十分清涼怡人。眾人讓黛玉坐了上位,餘者李紈、寶釵、寶琴、史湘雲、邢岫煙、探春、惜春、寶玉等團團圍住,並不分主次,不過誰喜歡那裏便坐那裏罷了。寶玉因歎道:“可惜少了兩個人。”湘雲忙問:“是誰?”寶玉道:“一個二姐姐,一個香菱。”湘雲便向寶釵道:“何不把香菱接出來,叫他散一日的心。”寶釵道:“他現正病著,隻怕來不了。”湘雲道:“來不來,問一聲也好。倘若他喜歡,興許病倒好了。”黛玉道:“這說的是。”遂向紫鵑道:“你親自去請來。”寶釵道:“果然要猜,他便願意,也未必好意思。倒叫鶯兒陪著去吧。”紫鵑與鶯兒答應著走了。

探春因又歎道:“香菱還好說。最可歎是二姐姐,我聽說自嫁去孫家,非打即罵,那裏是嫁人,竟是遭賊。又不好三天兩頭去接。偏是二姐姐性情軟弱,又偏是遇到這樣一個對家,若是我,拚了性命不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罷了,大不了同歸於盡,死也死得痛快。”眾人也都唏噓感慨。

寶釵自抄撿大觀園後搬出去,這一向總不大來,縱與黛玉、探春等相見,也都相約在賈母房中,又或是黛玉等出園往薛姨媽處看他。今兒為著黛玉芳辰,難得進來一趟,卻見自今日早起,打老太太往下,從王熙鳳到寶玉、探春,個個談生論死,語意竟大不祥,便想了個話頭,道:“依我說,人齊不齊倒沒什麼要緊,趁此好好頑一頑才是正經。自從顰丫頭立了桃花社,詠過一回柳絮,這一年裏竟沒再正經起過一社,難得今兒人多,倒把這詩社重振起來如何?”

湘雲頭一個讚同,便向黛玉攛掇道:“你白起了桃花社,卻總未好好作一回桃花詩,今兒你生日,現成的東道,不如就起一社,專詠桃花,也不負了你這桃花社社長的美名。”寶玉、寶琴等也都點頭稱是,獨邢岫煙道:“桃花還沒大開呢,不如索性等幾日,桃花開得好了,再來起社。”李紈道:“等什麼。桃花年年開的,應不應景兒,心中也都有數,倒不如占個先機。”黛玉笑道:“人家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大嫂子原來比鴨子更占先機,難怪住在稻香村。”說得眾人都笑了。

李紈笑道:“你少同我掉猴兒,我還沒謝你那年替我作的那首詠稻香村五言律呢,我最喜歡那句‘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看去皆是實事,想來卻是動景,何等自然妥帖。趕明兒叫寶兄弟幫我寫成條幅,就掛在壁上倒好。”黛玉聽見,紅飛滿頰。何故臉紅?心想元妃省親時,命姊妹們每人題詩一首,獨命寶玉四首,自己不忍見他苦思,遂悄悄代作一首稻香村,這事大嫂子卻如何知道?若是連他都知道了,少不得這些姐妹皆已盡知。想著,心中大沒意思,忙一頓閑話岔開,隻說:“既是你們這樣好興致,我就奉旨起社,詠桃花。可先說好在這裏:生日歸生日,作詩歸作詩,隻千萬別給我祝壽,寫些陳詞濫調來塞責。一則不雅,二則我也當不起。”眾人都笑道:“這考慮得周到。既然你這樣說了,倒要拿出精神來,寫上幾句好的,方不負你雅致。你便出題來,我們照辦便是。”

湘雲笑道:“自古以來,二月的代稱不少,什麼夾鍾,跳月,令月,仲春,麗月,春中,約莫總有三四十個。今天單挑一個切景的來說,即是‘令月’,可見最宜發號施令的。”黛玉笑道:“阿彌陀佛,我聽他賣弄半天,隻怕他要選一個‘跳月’出來,叫我們都拖裙曳擺的跳起來呢。原來隻是要我做令官,這倒便宜。”寶釵笑道:“怕什麼?若要‘跳月’,也該由你下令,命他一個人跳,我們隻看著罷了。”寶琴道:“我並不知道二月又有名字叫‘跳月’,倒是西南有個部落叫什麼‘阿細族’,又稱‘彝人’,素有‘跳月’習俗。每逢月明風和之際,一群異族女子便圍成圈兒作舞,步子雖簡單,倒有趣。有一年我同父親經過那裏,恰碰上了,還換上當地衣裳同他們一起跳過呢。”

湘雲頓時來了興致,慫恿道:“你就跳給我們看看。”寶琴後悔不及,隻說忘了。黛玉笑道:“才說簡單,這會兒偏又說忘了。左右這裏沒有外人,便跳兩下又怎的,又不是當真叫你街頭賣藝去。枕霞說今兒是‘令月’,該我發號施令的,我便命你‘跳月’,違者重罰。”眾人都笑道:“這兩個典故連用得巧。”湘雲早將寶琴死活拉起來。

寶琴隻得隨便拍了三下手,又轉一個圈子,複坐下道:“不過就是這樣,三步一轉圈,終究沒什麼好看,不過仗著人多,齊整,裙帕又鮮麗,趁著月色,便覺有趣。”寶玉聽了,悠然神往,說道:“許多異族女兒穿著別樣服色,在月光下一齊拍手轉圈兒,那是何等景象,足可驚天地泣鬼神了。昔時唐明皇夢遊月府,見眾仙羽衣霓裳,翩翩起舞,想來也就和這個不差多少。”

說話間,紫鵑和鶯兒兩個已經攜著香菱來到。眾人見他病容慘淡,身形輕飄,腮上的肉盡皆幹枯,竟瘦成了個人影子,都覺惻然。忙讓座看茶,鋪下坐褥,又吩咐取毯子來替他蓋著腿。香菱不過意道:“我隻是個奴才,怎好勞姑娘們這般費心?”又跪下給黛玉磕頭,口稱:“林姑娘千秋。”林黛玉忙令紫鵑攙住,說:“別折我的壽了。往年寶玉生日,老太太還不叫人磕頭呢。”香菱執意要跪,說:“姑娘一是主子,二是師父。香菱命苦,難得千年跟我們姑娘入園住了一年,又蒙林姑娘不棄,收為徒弟,教我寫詩。我雖命蹇,一輩子裏有這一年,也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