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薛姨媽也哭著進來,帶了寶釵、寶琴、湘雲、邢岫煙等辭去,也都隻帶些隨身衣裳,並無違禁之物。薛姨媽還惦記著黛玉,卻聞瀟湘館中忽然哭聲大作,紫鵑泣血一般的聲音喊著“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欲進館去瞧,卻被差役攔住,喝問:“你說是親戚,這親戚也恁多,難道你竟一胎生了四個女兒不成?還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條繩兒綁了。”寶釵隻得勸著母親離開,想著與黛玉姐妹一場,臨死竟不能見上一麵,都不禁傷心流淚。
那妙玉此時已走至曲徑通幽處,但見風掃殘紅,香階亂擁,正自歎息,忽聞哭聲,便又站住了向兩王求情道:“原來瀟湘館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豈能袖手旁觀,視而不見,理該為之誦經超度。”這話卻投了水溶的心,歎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林黛玉所結交的竟然各個都是鳳毛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這樣,仙姑請便。”忠順府雖不情願,也不便阻攔,仍叫親兵跟隨監管便罷。
正亂著,忽然一個帶發修行的小尼姑穿著簇新的直裰僧袍走來,也請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隻是來講經的,被留宿在此,你們抄家封門,須得放我出去,怕回庵裏晚了,師父罵。”湘雲轉眼看得清楚,驚叫一聲:“四妹……”寶釵忙將她嘴捂住,使眼色兒不教叫破。
那些皂隸正忙著搜檢財物,哪裏耐煩分辨,也不細問,便向忠順王爺稟報,說有個小尼姑因說經留在府中未去,綁也不綁,忠順王爺看她隻有十三四歲年紀,僧衣布鞋,麵目冷淡,並不留意,隻道:“佛門中人,不必為難,教她各自去罷。”竟然就此輕輕放過,教她走了。寶釵等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離去,都望著背影點頭歎息。
湘雲卻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罷,留下來也好,橫豎都是寄人籬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煙不同,她原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又有老子娘住在外邊,自己雖與寶釵要好,畢竟不是她家的人,與其倉皇出去,倒一動不如一靜的,倘使叔叔嬸嬸來找,也容易聯絡。便說情願留下,同賈母等一處。寶釵也不深勸,反是薛姨媽拉著垂了幾滴淚,說“我這一出去,必定立時寫信與你叔叔,叫他們派車來接你”。
及出來,才知自己家門前也擁著許多官差,不禁大吃一驚,忙攔住一個差役道:“我們隻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賈家的,一總衣食都是我們薛家自己帶來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麼薛家、賈家,皇上下旨抄檢寧榮二府,凡府內財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賈府裏,自然要抄。憑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鑾殿上喊冤去,咱們聽旨辦事,卻不管查案的。”
薛姨媽還要再說,另一個差官模樣的人走來說:“原來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幹淨,你們兩家既是至親,又住在一處,已經該抄,況且自己還有錯處。^滴答小說網^”一句未完,早見寶蟾人群裏竄出來,拉住薛姨媽道:“大爺被他們帶走了。”薛姨媽聽了,抖衣亂顫,忙問:“封了我們薛家的東西也就罷了,怎麼人也要帶走?難道住在這裏也有罪?”
那差官笑道:“順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家大兒子?殺人償命,你們躲在這府裏幾年,俗話兒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時候歸案了。”
薛姨媽再想不到是這件事發,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時還有賈王兩家幫忙周旋遮庇,如今卻靠誰去?不禁哭天搶地,喊著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兒啊,你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閉不了眼啊。”又數落起馮淵、香菱來,“我知道你們死得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陽,沒斷了給你們燒紙、誦經,如何陰魂不散,又來纏他?”
寶釵惟恐人聽見笑話,忙拉住母親勸撫:“這都是哥哥宿日積下的冤孽,應有之劫,媽媽這時候且別亂說話,叫人聽見,反落話柄。”又命人出去打轎子,送邢岫煙去邢大舅處。薛姨媽自知失態,又見邢岫煙在旁邊,更不好意思,欲要忍著淚叮囑幾句,哪裏忍得住。寶釵一顆心恨不得分作幾瓣,又惦著裏頭賈母等這會兒不知怎樣,又要安慰母親,又為哥哥難過,煩惱焦慮難以形容,礙於閨閣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話,隻得問寶蟾:“可見著薛蝌兄弟?”
寶蟾道:“二爺跟著大爺去了。”寶琴吃了一驚,忙問:“我哥犯了什麼罪?”寶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爺沒罪,是他們帶大爺出去,二爺跟著出去打點了,就回來的。”寶琴這才略略放心,遂與岫煙道別,隻說:“等我們安頓下來,再給姐姐送信去。”岫煙見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驚,又不好多說的,況且對薛蟠、香菱的舊事雖有風聞,原不深知,此時更加不便說什麼,隻得含淚安慰了薛姨媽幾句,登車而去。
好在不多一會兒,薛蝌進來,找見薛姨媽,說已經問準了薛蟠押往之處,容後再找門路疏通便是。方才已雇下一輛大車,就停在外麵,此處雖然封了,幸喜城南猶有薛家自己的房產,雖不大住,卻長年派人看守打掃,如今便往那裏去好了。薛姨媽也無別法,隻得應允,又亂著找人往裏邊報信,寶釵卻暗自打定主意,向母親稟道:“母親有琴妹妹與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暫且無妨,倒是這裏除了探丫頭外,竟無一個正經主子留下,又都沒經過什麼事,未免大亂,不如我留下來幫她們料理幾日。”薛姨媽訝道:“這又何苦來?他家弄成這樣,你留下,卻不是自己往坑裏跳?”寶釵道:“那也未必。我留下來,不過是親戚的情意,朝廷裏便有旨下來,也未必會難為女眷,縱有什麼事,少不得還要放我出去,總不見得將我一同治罪;這時候走了,顯得咱們薄情寡義似的,以後也難相見;況且咱們家現在也弄成這樣子,若說為怕株連便要躲開,終究也是躲不開的。”
薛蝌和寶琴也都深知緣故,都道:“既這樣,姑媽倒不如成全姐姐的義氣,所謂‘患難見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聲氣,況且有咱們照顧姑媽,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媽想了想,隻得允了。於是哭哭啼啼地出來,一家人上了車,且往城南去了。
接著蘅蕪院、紫菱洲、藕香榭等處也都搜過了,不過是些字畫玩器,頭麵衣物而已,二王遊興已盡,便命封了大觀園門,隻留角門一處派人把守,預備另有用途。遂將寧榮二府一幹人都先押往寧府西邊宗祠中暫時安頓,黑油柵欄外攔了老粗的繩索,派著幾個兵輪流看守,等候禦裁。
一時兩王去了,賈母悠悠醒來,神思漸定,見探春與鴛鴦等正圍著哭泣,且不問搜檢之物,卻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見黛玉與鳳姐兩個,便向二人詢問。探春哭得兩眼腫起,不敢告訴,鴛鴦知不能瞞,從實稟道:“二奶奶被那些人捆著,說要帶去什麼獄神廟監押候審;林姑娘方才於搜檢之前,已經氣絕升天了。”
賈母聽了,長歎一聲:“她倒去得幹淨。”兩行老淚流出,左右看看,又問其他人。探春隻得也都照實說了,賈母聽說岫煙、寶琴被薛姨媽帶出,點了點頭,又見寶釵守在身邊,歎道:“你這丫頭癡心,怎麼不跟你娘出去,倒在這裏陪我老婆子受罪。”說到惜春竟然就此易裝出走,又流下淚來:“傻孩子,她打小兒就愛和小尼姑做伴兒,動不動就說要剪了頭發做姑子去,這佛門是容易進的?可憐她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就這樣走出去,卻吃什麼?”
寶釵強忍悲痛勸道:“古語說: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日之難,是咱們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這一走,或者可以托帶著一家人都功德圓滿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風平浪靜,雨過天晴的。”探春、湘雲也都道:“寶姐姐最博學多識,說的一定不錯。”賈母歎道:“但願如你說的就好了。”遂命探春與鴛鴦扶她起身。
探春與鴛鴦原本擔心賈母風燭殘年,禁不得這樣驚動,又不能請大夫來診治,急得隻是哭。及見賈母醒來後,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氣定,反安慰她們道:“你們平時也都是能經事拿主意的,如何經曆這一點子事,就這樣張惶起來?他們爺們兒不在,原該慶幸,好歹外麵留些可以打點的人。這時候倒該想想,派個什麼人出去,通知爺們兒一聲,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鴛鴦,拭淚回道:“寶姑娘方才進來前,已經拜托了她兄弟薛二爺,想來這會兒已經派人去通知老爺了。”因見賈母心誌清明,知道一時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鎮定下來。
原來賈母素來最是膽小,每於尊榮之時,常思沒落之日,況且前些時候為甄家抄沒的事,一再懸心,每每慮及後事,憂心不已,及後元妃歿了,便知運數將盡,日日夜夜隻耽心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反倒安然,隻一心一計為兒孫打算起來,眼看枝葉凋零,若自己再不出來說句話,隻恐難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春等照顧自己,反打頭兒安慰眾人道:“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頭看著,須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見笑。雖在非常之時,不能沐浴更衣,亦不可蓬頭亂發,舉止失儀。”遂正一正衣冠,來至寧榮二公像前,帶頭拜下去。
眾人見了,也都整衣理鬢,依次跪拜,一如往日祭祖之儀。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並有專人打掃看護,一切甚是幹淨齊備,堂中鬆柏蓊鬱,夾著白石甬路,庭內錦幔高張,彩屏環護,鼎彝香燭俱全,賈母向鼎內焚了香,暗祝暗禱已畢,複回身命探春道:“念上麵的對聯與我聽。”
探春恭敬念道:“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賈母道:“解給眾人聽,什麼意思?”探春道:“這是先皇禦筆親賜,稱頌咱們祖宗建下不世奇功,可昭日月,惠及兒孫。”賈母淚流滿麵,歎道:“解得好。我並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業,就這樣敗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們賈家將來必然還有出頭之日。眼前艱難,是我賈家的一道劫數,隻要咱們上下齊心,安貧樂居,終歸過得去,惟今之計,須得節衣縮食,再說不得從前如何如何的話來,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騷,另生是非。”探春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訓的是。”
看守在黑柵欄外的那些差兵看見賈府女眷先前那樣張惶紛擾,一眨眼工夫卻又安靜平定下來,列隊拜祖,有條不紊,都覺佩服,讚歎:“這才是詩禮大家的氣派。”及仆婦們將陋就簡,胡亂燉了些稀粥鹹菜來,眾人都覺難以下咽,賈母卻吃得津津有味,反向眾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罷,說不得後邊,連這一口粥也沒得吃的日子還有呢。”雖粗茶淡飯,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來。眾人見老太太這樣,也自寬心打氣,漸漸安定下來。薛姨媽又買通侍衛,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湯水進來與賈母等享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隨著賈府眾人在孝慈縣貴妃陵畔結廬守靈,終日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日辭別之際,許多話都未能出口,反有無限可回思處,心上反複掂量,不能放懷。
這夜守著靈前燒了些奠器紙紮,放過焰火,跪了回經,又守著王夫人吃了藥,這才各自睡下。方朦朧欲眠,忽聽一陣音樂聲,似琴箏又似簫管,竟不能分辨,不禁暗想:水陸道場已散,又哪來的聲響?況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聞一陣幽香縹緲,亦不是尋常檀香麝香。正納悶時,便見許多仙子簇擁著一位麗人走來,羽衣縞袂,遙遙站定,且向寶玉凝眄不語。寶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樣兒,卻比黛玉顯得豐潤,不禁大喜道:“原來妹妹大好了,我這裏還隻是替妹妹懸心。卻不知吃了哪位太醫的藥?回去定要好好謝他。”
那林黛玉這方斂衽施禮,輕聲歎道:“原來你都忘了,可還記得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
寶玉聽了這一句,隻覺心頭恍惚,若有所思,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因問:“妹妹說什麼靈河岸?寶玉愚鈍,一時不能明白。這又是什麼典故?”
黛玉歎道:“你果然都忘了,想當年離恨天外,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總沒什麼報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願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以完此債……寶玉,隻願你能以待我之心對待後人,就是不辜負我了。否則,若隻是一心以我為念,更有負佳人,豈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債難還?”說罷,連連歎息。
一番說話,寶玉總未聽懂,隻這句“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卻是錐心刺骨,痛不可抑,不禁哭道:“妹妹要去哪裏?我跟妹妹一同去。”說罷抓住黛玉袖子隻是不放,卻被黛玉迎麵一拂,隻覺身上一涼,驚醒過來,室內空空如也,哪有什麼黛玉,隻一縷幽香,如有似無,依稀仿佛。
寶玉心如刀絞,遂放聲大哭起來,道:“林妹妹故去了。”賈政等都被驚醒,聽見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說些什麼?都為你日裏胡思亂想,才會做這些亂夢,有些邪話,還不好好睡去?”寶玉哪裏肯聽,隻要備馬回京,說是再不回去,就趕不及最後一麵了。
賈政氣得渾身亂顫,喝命李貴等:“把他給我捆起來,把嘴裏塞上,看他還敢胡說不了?”李貴等原不敢動手,隻為賈政喝命得緊,隻得胡亂將寶玉捆了,綁在牲口欄邊拴馬樁下,又用隨身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著給元妃守陵。賈政親自提鞭打了幾鞭,被李貴等苦勸住了,隻說“眾人都還睡著,太太現又身上有病,剛吃過藥睡了,驚醒了倒不好。”賈政扔了鞭子,又指著罵了幾句,隻道“明日再揭你的皮”,這方去睡了。
焙茗看了不忍,俟賈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縛,李貴唬得攔住,罵道:“賊小猴崽子,難道隻有你心疼主子,咱們的心都不是肉長的?隻是老爺已經發下話來,誰敢放了二爺,要剝我們的皮呢。”焙茗哭道:“李貴,貴大哥,你若放了二爺,我從此叫你貴大爺。不然,休想我們再聽你差遣。”李貴罵道:“猴兒崽子,我有什麼可差遣你的,我又聽誰差遣?我今兒放了二爺,明天老爺問起,難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們做奴才的,不能為主子分憂,還算人麼?別說捱鞭子,怎麼還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們這般吵嚷哀告,早又驚動了另一個癡人。你道是誰?便是那寧府裏年老仆人焦大。
原來這焦大也隨眾人來孝慈守陵,卻給派了個看守牲口欄的差使,自然不樂意,約著幾個小廝往墟上喝了點酒,便又忍不住借著酒意大發牢騷,說是:“從前你焦大爺在戰場上何等威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任他千軍萬馬,我焦大單槍匹馬,殺進殺出,不在話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來,還保全國公爺整個兒進去,囫圇兒出來,所以才有這些後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爺,你們能有今天這大米白飯吃著?都還不知在哪個林子裏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爺放在眼裏,可知焦大爺眼中原也看不上這些敗家的子孫,通沒一個好東西。哪有從前國公爺的影兒?”
那些小廝原是哄他拿錢出來打酒吃肉,既見他醉了,越說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牽連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罵罵咧咧,提了酒壺自個兒一溜歪斜地往牲口欄來,冷冷月光下,遠遠看見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貴,寶玉卻被縛在拴馬樁上,登時大怒,罵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還有王法沒有?”便要上來給寶玉解縛。李貴忙攔道:“不與你老人家相幹。這原是我們府裏二老爺叫捆的,誰敢放了二爺,老爺要剝我們的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