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雪春(1)(1 / 3)

“因為我親眼看見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隻瓶子裏,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她回答:‘我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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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

天上飄著陰霾的春雪,雪一落地,馬上化為水漬,一片濕漉漉的。空氣灰蒙陰冷透骨。寧寂默默地走在申江畔,目光凝視著滯緩濁重的江水,心裏驀地流過一股驚悸的感覺。江麵上幾條機帆木船“突突”叫著向前緩慢駛去,留下一條條濃濃的黑煙。近處一條舢舨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眼光呆澀,木然而立,披著一頭蓬亂的長發,收音機裏播著鄭緒嵐可唱的時髦的電影插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噢,亞細亞,那麼質樸可愛愚鈍。寧寂忽然想到那幅油畫《父親》,那個亞細亞的兒子。寧寂想,羅中立的心境一定也是這樣寧靜而憂傷。

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了,衣服早已濕透。一陣風吹來,寧寂直打顫。早飯後他就出來了,在這江畔呆了一天。多少年來寧寂己養成了這習慣。他熱愛這渾濁的江水!他早已把申江看成他的母親河了。

“當……”大自鳴鍾怡然地敲了六下。遠處近處華燈初上。從高高的大樓頂掛著一幅標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標語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模糊。雪停了,江麵上浮起一層迷蒙的白霧。寧寂這才意識到暮色蒼茫。這混帳的橢圓體怎麼轉得這麼快?!寧寂依戀地朝這片黃水看了最後一眼向中山東路走去。

昨天,他去開了一張病假單,病休三天。可他什麼病也沒有,他是為了找衛,讓他幫著畫幅畫,他要送給豔豔。衛是個樂天派,家庭優越,煙癮特大,智商極高,快四十歲了還沒結婚。他不戀女色,仿佛對女性天生有一種麻木。雅各說他心裏埋著不可遏止的自戀情欲。有時衛會在躺椅上想入非非,連續燒掉二盒煙而不動聲色。以前,寧寂一直以為衛的心境和他的畫一樣色彩響亮調子明快。忽然一天,寧寂發現在一幅《秋日印像》的小品下麵,衛寫著一句話:“男人有一個致命的悲哀――忘卻。”於是,寧寂改變了對衛的看法。

“嘿,老波,今天怎麼來啦?”

衛快樂的叫聲立刻溢滿整個空間。一支煙緊追著話音飛了過去。每次寧寂來衛這兒,衛總是要讓他抽煙,說男的不抽煙肯定陽萎,比姑娘長胡子還難看。抽煙是男人的風度。

“病假。”寧寂把煙扔了回去,“幫著畫幅畫,送人的。”

“給誰呀!”

衛正塗顏料,煙叼在嘴上語言不清。煙絲飄起,他眯眼看畫。

“豔豔。”

寧寂的語調一下子低了下來。他盯住牆上一幅裸女畫。

“我說你真有神經病啊?”

衛說著臉上露出嘲笑。

“你少羅嗦!”

寧寂的心緒猛地暴躁起來,表情抽搐。

“真是個唐吉訶德。行啊。”

衛搖頭,繼續作畫。

“畫拉斐爾的《椅中聖母》。聖母的臉畫成豔豔的。”

寧寂從袋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信封,從裏麵抽出豔豔一張頭像特寫。他端詳著,眼裏流過一道致命的憂傷。

“她理解你的心思嗎?”

衛沒回頭咕嚕著,在畫布上狠畫了一筆,動作瀟灑飄逸。

“你他媽的怎麼這麼多廢話?!”

寧寂幾乎是瞪著衛了。衛轉過頭,惶然地看著怔怒的寧寂。他放下畫筆,站起,聳聳肩,攤攤手,擠擠眼,然後拿過兩罐青島啤酒,遞給寧寂一罐。

“喝酒,我的情種。”

衛啪地打開口,咕咕地往嘴裏倒,一口見底。然後把空罐捏扁“鐺”地扔到門後。

“我們倆勻一下多好。造物主就是這麼不公平。我他媽的要畫幅造物主!對!名字就叫造物主!有了有了。”

衛使勁摔一下手,拿起速寫本唰唰畫了個草圖。

“你得給我認真畫,尤其是豔豔的臉。身體可稍瘦些,豔豔沒那麼胖。”

寧寂把空罐放桌上。

“我真為豔豔可惜。要有人這麼愛我,我肯定結婚!”

衛嘲弄地訕笑。寧寂望著街市熙攘的市景,想到豔豔那張可愛的臉,心裏流過一絲酸楚。盡管時間已過去多年了。

衛又拿起畫筆。這是幅高二米寬一米五的中型油畫。畫的底部六分之一是落滿積雪,雄偉的天安門長安街和人民英雄紀念碑,上六分之五是一個裸體少女,在天安門上的天宇占滿整個畫麵。少女取大腿以上部分。衛蘸了點白顏料寫上兩個字:雪春。

“昨天,我又在想一個命題:關於時代與民族。如果一個民族被時代拋得太遠,這個民族肯定失去信心。時代進步的越快,把這個民族拋得越遠,這個民族就更沒有信心。惡性循環。這就像長跑比賽一樣,越落後者信心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