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街道很寬。
程七與葉城二人並肩而行,安步當車。程七伸著脖子左顧右盼,恨不能多長兩雙眼睛將這長安城的每一處都盡收眼底。這是她第一次下山。
遠處的雲霧拂過山黛,橘黃的落日點綴其間,遠處隱隱傳來千年古刹古銘寺的暮鼓聲。落日餘暉淡淡地灑在紅磚綠瓦或是那突兀橫飛的飛簷上,薄薄地鍍了一層金,黃昏之下更顯出幾分朦朧的美感。商販的叫喊聲也不那麼高昂了,反而添了幾分慵懶,孩童銀鈴般的笑聲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緊隨其後的總是婦人的擔心的叮囑。街道上亦不乏官宦人家的青幔馬車徐徐而馳,迎麵而來的一張張愜意的笑臉,無不映襯出清平盛世的富裕繁榮。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師兄,這長安城好生繁華啊!可師尊為何總不讓我下山啊? ”
程七前一刻還沉浸在繁華盛世的美景之中,腦海中忽而浮現師尊麵若寒霜的神情,不禁眉心微蹙,眼底泛起一絲落寞。
葉城見她方才還歡騰得跟個雀兒似的,此時又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有些忍俊不禁。
“小七別多想,師尊許是擔心你,怕你在外出事。走,師兄帶你喝酒去!就去這長安城最繁華的酒樓喝最好的酒! ”
程七倏地眼中放光,整個人又有了生機般支棱起來,笑盈盈地看著葉城。忽而又似是想到了什麼,淡去笑顏,歪著腦袋質疑道:
“ 師兄你有銀錢嗎?”
葉城聞言扯下腰間沉甸甸的荷包,在程七眼前晃了晃。
程七一把扯過來,打開荷包,映入眼簾的盡是白花花的銀子,眼中霎時閃爍著明亮的光。
“ 師兄你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葉城輕哼一聲,雙臂環抱,自得地昂首挺胸。
“不過是點銀錢而已,你師兄我…… ”
程七看著手裏黑底繡金的荷包隻覺得好生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過這荷包怎麼有點眼熟啊…… ”
未等程七細看,葉城便一把抽走程七手裏的荷包,支支吾吾地,神色略顯慌張。
“這銀錢還是放師兄我這吧,小七你毛手毛腳的,等下弄丟了可就糟了! ”
“啊我想起來了!這是三師兄的荷包!師兄你這是從他那討的吧!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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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族的宮殿在北溟水底,殿中多以琉璃為飾,明亮灼目,富麗堂皇。
鮫人一族大多褐發碧眼,鼻梁高挺,與神族人的相貌比起,倒是不那麼溫和,立體的五官儼然多了幾分貴氣。
不同於九重天的宮廷舞,鮫人的舞大多是一人獨舞。許是因為鮫人生性奔放,殿中那舞姬身上的舞衣用料甚少,毫不遮掩地露出香肩和纖纖細腰,一肌一容,盡態極妍,風情萬種。座下神族的一眾人俱是麵紅耳赤,目光躲閃,不知該落在哪裏才好。這番窘態惹得對麵的鮫人笑得合不攏嘴,樂不可支。
那舞衣亦是鮫人中常見的碧水流光裙,如其名,層層輕紗交疊,宛若有風的海麵上層層襲來的水波,在明亮的宮室中,好似明星熒熒,光彩奪目。
樂起,小弦切切如私語。曲聲輕緩如弱柳扶風,舞姬姿態輕盈,赤足在白狐地毯上翩翩而舞,目光流盼,一顰一笑如閨中女兒般帶著幾許嬌羞;大弦嘈嘈如急雨。曲聲愈發急促,舞姬的動作也隨之加快;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舞姬忽而躍起,於半空中輕點腳尖,令座下的看客瞠目結舌,暗暗叫好;幽咽泉流冰下難。曲聲漸微,似振翅高飛的雄鷹身上忽而飄落的鴻毛,悄然落於流水之上。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舞姬雙臂環抱,屈膝閉目,動作雖是停滯,卻給人以蓄勢待發之感;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聲如洪流衝破桎梏般洶湧奔騰,舞姬倏地張開雙臂,單足而立,足尖為點,快速旋轉。綻開的裙擺如炸開的水花,在琉璃燈光下波光粼粼。舞姬眼神淩厲,舞姿柔中帶剛,仿佛不是在舞,而是在“武”,好像下一秒便能從腰間抽出一把彎刀,割斷座下之人的喉嚨。曲聲還在遞進,愈發高昂,如瀕臨崩潰的河堤,已然到達極限。“錚”地一聲,曲聲戛然而止,舞姬也應聲而止。
一曲舞畢。
樂曲尾聲層層遞進,攝人心魄,使看客的心猶如在弦之箭般緊繃,臨近頂峰時,似水滿將溢,卻忽然收手,看客仍沉浸在方才的曲聲中,一時不能自拔。少頃,皆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一時間竟恍如隔世。
這支舞曲名曰《蠱》。
眾人拍手叫好。輕快的樂音又起,席間的氣氛死而複生般地回歸融洽。
論輩分與仙階,白景居首座,次之便是如今九重天的儲君。與白景大相徑庭的是,太子殿下的穿著倒是十分貴氣,無一處不彰顯著天潢貴胄的身份。用他的說辭便是“不能給九重天丟了麵子”。自幼看慣了天宮千篇一律的宮廷舞,太子殿下此刻正不禁咂舌,唏噓不已,暗自感慨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自己真真是井底之蛙,見識粗陋,回去後定要讓父皇好好改革一番,就從宮廷舞開始!
與眾人截然不同,白景從始至終都低著頭緘默不語,他也不飲酒,隻是品茶,甚至於連那舞姬是何樣貌、著何衣裙都不知。舞畢時,也隻是付之淺笑,並無波瀾。
白景今夜身著金色滾邊墨色暗花袍,頭戴墨玉望舒冠,不怒自威間散發著雍容華貴之氣。一雙幽深的黑眸流轉著深不可測的幽光,臉龐棱角分明,如雕刻般冷峻,淡然的神色平添了幾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硬,周遭的氣息壓迫沉重。
大多數神族人都喜著白衣,而白景明明生得一副凡間少年郎的俊朗模樣,卻常一襲玄衣,不苟言笑,在人群中總是十分突兀。
那鮫人王是個大腹便便的絡腮胡子,從頭到腳穿金戴銀的,滿身珠光寶氣,就連濃密的絡腮胡子上也綴著幾顆晶瑩剔透的翡翠珠子。此刻正麵色紅潤,已然有了幾分醉意。他身旁著鵝黃衣裙,卷發及肩的少女便是他的小女兒,鮫人族的公主。公主並未飲酒,可麵上卻也一片緋紅,目光直直地落在首座的玄衣男子身上。
鮫人王執起酒杯,朝著神族一行人高聲道:
“我鮫人一族誠心同神族交好,還望不計前嫌,重歸於好,用你們的話說就是‘交得其道,千裏同好;固於膠漆,堅於金石‘!哈哈哈哈哈…… ”
言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一眾鮫人皆隨聲附和也執起酒杯,太子見此狀說了幾句應承地話,也飲盡杯中酒,其餘人俱是,不必細說。
除了白景。
其實不論是神族還是鮫人族,俱是各懷心思。誰人不知百年前兩族曾有過一場惡戰,如今鮫人新王弑兄奪位方才一年有餘,便主動同神族交好,自言願放下百年恩怨,結同盟之好。雖是如此,神族自是知曉他與魔族私下裏往來頻繁,若是背後沒有人,他這王位也不會來得這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