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那幾年,還有後來遠赴亞平寧半島的日子,程鬆坡一直也未曾弄明白,為什麼在滿星疊被眾人視為救星神祇的父親,在外麵的世界裏,被人們稱為魔王。相對這外麵的世界,他的父親,還有他在滿星疊的同胞,過的都是最樸素最艱難的日子,為什麼外麵的人們,卻說他們是地獄的使者?在撣邦滿星疊的人們,拿起刀槍隻為保護家園,放下刀槍便要下田勞作;戰死在枯朽的草木之中,僥幸活下來竟也是為天地所不容。
如果這樣的人是惡魔,那究竟什麼樣的人,才能被稱為天使?那位靠出賣他父親而功成名就的戰地玫瑰?她以為撫養他的功勞,可以抵消她對滿星疊的手足同胞所犯下的罪過?很多年後,他在意大利收到大使館的邀請函,觀看中國話劇團赴意大利做文化交流的演出,那場演出的劇目叫《趙氏孤兒》。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主人的孩子,為主人保存一絲血脈。曆史總是如此驚人的相似,有人忠誠,有人背叛,忠誠者死無全屍,背叛者名利雙收。無數個日日夜夜裏,程鬆坡暗自發誓要讓背叛者身敗名裂。命運卻總愛和人開玩笑,他遇上一個叫茗眉的女孩。晚風輕拂的黃昏裏,父親曾拈著一枚翠綠的茶葉香片,悵然若失地說:“你看,這就是婺源的茗眉。”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一種巧合,然而他愛這曼妙的名字,最後愛上叫這名字的人。程鬆坡知道他父親常用一整年的收入,去黑市買那份量少得可憐的婺源茗眉。
彼時他覺得這是天底下最不劃算的交易,現在方才明白:父親願意用全部收入換取那種叫茗眉的茶葉,而他,願意用全部生命換取那個叫茗眉的人。
生為背叛者的女兒,這不是陸茗眉的錯,在日日夜夜如毒蛇噬心的思念裏,程鬆坡這樣說服自己。
隨之而來的是父親的死訊,緬甸政府公布得十分低調,撣邦地區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叫緬甸政府心驚膽戰。
最初的最初,他還曾天真地以為,他和父親的分開,隻是一場短暫的離別。後來他讀到一位旅歐的華人女作家的文章,“這世上所有的暫別,如果碰上亂世,就成了永別”深有感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