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爸爸病情的突然好轉,嫂子認為準定是司命神——灶君大王在暗中保佑。不然,為啥不遲不早,偏偏在祭灶這天好轉呢?因此,往年祭灶,隻她一個人跪在灶台前嘮叨,今年,卻叫哥哥、鄧瑜和兩個弟妹都來陪祭。嫂子手巧嘴也巧,輕輕貼上新買來的木版彩印灶君夫婦神像,貼上寫在一張小紅紙上的“九天東廚司命府君之神位”和“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小紅對聯兒,點起香燭,供上一碟灶糖和十二個灶餅,燒化一道黃表,領大家跪拜之後,便細聲細氣禱告起來:
“今兒臘月二十三,灶君娘娘灶君大王,打發你倆上青天。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保佑我家老小都安康……臘月三十晚上,再給你倆燒高香……”
聽嫂子背書一般禱告得那麼順溜,鄧瑜幾乎忍不住笑了。
祭完灶,鄧瑜幫嫂子燒火做飯。瞅著熏得漆黑的牆上大紅大綠的灶君夫婦和進寶童子,鄧瑜悄悄問嫂子:禱告的時候,為啥要先說灶君娘娘後說灶君大王呢?嫂子回答他,灶君娘娘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呀,在她爹麵前說句話兒,當然比灶君大王的話管用,就得先說她嘛。鄧瑜又問:祭別的神靈,不用獻糖,這灶君夫婦為啥愛吃糖呢?嫂子攪著攪團,瞟了鄧瑜一眼,撲哧笑道:
“傻蛋!不是他們愛吃糖,是凡人怕他們在玉帝麵前翻舌弄嘴,拿粘乎乎的米糖去膠他們的嘴的。”
鄧瑜也笑了。原來,人和神之間也是爾虞我詐的關係呀!
吃晚飯時,爸爸拿起給灶爺獻過的灶餅咬了一口,忽然念叨,要有個蘿卜切成絲兒當下菜多好。鄧瑜一聽,便放下碗,到巷口街上去買蘿卜,恰好有個年輕漢子,擔著兩筐賣剩的蘿卜準備回家。那蘿卜綠皮細嫩,一看就叫人嘴饞,可惜鄧瑜手裏沒錢,隻好說明原委,請那漢子擔上門去。那漢子在門口等著,鄧瑜揀了兩個蘿卜拿進去準備給爸爸吃。可是,全家麵麵相覷,竟尋不出一個買蘿卜的錢兒!
原來,哥哥去嶽父家絲線鋪裏並沒有借到錢,香燭、灶糖、那張灶王爺像,都是向街上小販賒欠的;而且,絲線鋪的帳桌前,早已換上了新的管賬先生……老實的哥哥,竟把這一切都講了出來。
爸爸一聽,半晌沒有言語,閉起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兩滴混濁的老淚,不禁從眼角滾出,吩咐鄧瑜把那蘿卜給人家退回去。
鄧瑜提起兩個蘿卜,挪動沉重的雙腿慢慢走出大門,悄悄給人家放回筐裏,神情木然地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麼話好。那漢子擔起蘿卜,踏著蒼茫的暮色,罵罵咧咧地走出巷去。
吃完晚飯,哥哥又去東倉巷姐姐家借錢。嫂子洗鍋燒炕,鄧瑜和弟妹陪著爸爸。爸爸窩在炕後,倚著枕頭,兩眼直勾勾地坐著,不說話,隻喘氣。
漆黑的夜空,刮起了風,吹得破爛的窗戶紙兒嘩嘩響,吹得昏暗的清油燈搖搖欲滅。鄧瑜去撥燈,發現燈油已快燃盡,提起油瓶去添油,倒了半天,隻倒出幾滴油來。他想了想,便叫弟妹暫且陪伴爸爸,端起燈盞到鄰居家去借油。
巷道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凍結成冰的大水坑閃著幽幽寒光。隔壁的鄧家大院,黑漆大門關得嚴嚴實實。鄧瑜抓住碗口大的鐵門環搖搖,紋絲兒不動,使勁拍著門扇喊,沒有人應聲,隻得轉身向別處走去。
走到賣涼粉瓜瓜的王家門口,門虛掩著露出一線燈光,推門進去,老兩口正在做涼粉。聽明來意,老漢忙給鄧瑜添了滿滿一燈盞清油,送出門來,叮嚀他走穩端好,才折身回去。
鄧瑜端著燈盞,小心翼翼地摸回家來。剛跨上南屋台階,就高興地大聲喊道:
“爸!賣涼粉的我王爸,給我添了滿一燈盞油——”
爸爸沒有應聲。鄧瑜一邊點燈又一邊說,爸爸還是沒有應聲。燈一亮,才發現爸爸頭戳在炕上,再也叫不喘了!
沒有壽衣,沒有棺板,沒有應該有的一切。萬老師出麵請同巷道的兩個木匠幫忙,把一個空閑無用的大麵櫃改做成棺材,才將這個活了62歲的窮書生勉強入殮。可是,一則迫近年關無力殯葬,二則按萬老師的推算隻能暫時寄埋,要等到次年正月二十二日才能遷入祖墳,便隻好將靈柩存放南屋,用土墼封存。
春節到了,秦州城裏,到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爆竹煙火,聲光不絕。這個門額上刻寫著“安之居”的小院裏,陰慘慘一派肅森,連冬日的陽光也似乎遺忘了這個角落。
按萬老師選定的日子把爸爸送進祖墳後,一家人就四分五散了。房子典當給人家,償還了債務。妹妹被姐姐領去暫且寄養。弟弟跟著哥哥嫂子搬回鄧家莊去務農。鄧瑜無家安身,去關爺廟裏幫老道士守門。在爸爸死後還未殯送的日子裏,為了填飽肚子,鄧瑜跟嫂子已爭吵了好幾次。為此,嫂子賭氣回了娘家,惹得哥哥對鄧瑜也很生氣。為了刻薄的嫂子和懦弱的哥哥能夠在一起相安無事地過下去,倔強的鄧瑜決定抽身走開。
但是,關帝廟雖可暫且棲身,卻無處混飯。萬老師想了想,便親自領著鄧瑜去見夏掌櫃,請看在親戚關係和死者薄麵,收下這孤苦伶仃的孩子在絲線鋪當個學徒。夏掌櫃一聽此言,對萬老師也沒有客氣,閉著隻獨眼,抱著個白銅水煙袋咕嘟嘟隻是抽煙。過了半晌,才齜牙一笑,一件一件數落起鄧瑜來。罵鄧瑜是天生的災星,一臉賊相,年紀輕輕就克死了爹媽,在舅舅家爬樹上牆,欺神打人,在家裏好吃懶做,頂撞哥嫂……他爸在世時,就寅吃卯糧,拖欠甚多,吃死了老子,還想吃大兒子?夏家鋪子廟小,供不下這麼多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