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陰狠惡毒的言語,氣得萬老師嘴皮打顫,一邊喃喃地罵著“夏瞎子”,一邊領鄧瑜往回走。走到忠義巷口,碰見也在同巷居住的梁家當鋪的賬房先生老崔,拱手相問,說明原委,老崔歎聲說道:
“萬老師!夏瞎子的為人誰不曉得,何必跟他生氣!我們的掌櫃為人還不錯,我先給說說,然後請萬老師出麵做個保人,叫鄧瑜來當鋪做學徒咋樣?”
萬老師看看鄧瑜,鄧瑜連忙仰麵說道:
“那就要麻煩崔哥了!”
老崔笑笑說:“兄弟!我這手算盤,還是鄧叔教的。你我兄弟之間,父交子往,說啥麻煩!不過,醜話得說在頭裏:當鋪這碗飯,也不好吃啊。規矩極嚴,稍不檢點,就得卷鋪蓋開路……我跟萬老師介紹你進去,可不能給我倆臉上抹黑啊!”
鄧瑜點頭稱是。過了幾天,老崔給掌櫃梁瑞說妥。由萬達軒老師畫押做保填寫了保單,鄧瑜就搬進當鋪去做了學徒。
這當鋪的生意,確與別的生意不同,組織嚴密,管理嚴格,辦事須守機密,處處得小心謹慎。掌櫃、二掌櫃俗稱“當家的”,總攪全局。坐櫃二人,主持門市業務。內外賬房、號房(庫房)、首飾房(貴重物品)各一人。站櫃的三四人,又分為頭櫃、二櫃。此外全係學徒,主要任務是卷號(收當品)、查號(取當品)、幹雜活兒。學徒試用三年,僅管吃飯,沒有薪金。先學珠算,認“當字”——拿草書偏旁編製的供當商專用的一千多個密碼兒,習術語——代替數字的隱語:用道子、眼鏡、爐腿、叉子、一撾、羊角、鑷子、扒勺、鉤子、拳頭,分別代替從一到十的數目。等掌握了這些基本功,沒有差錯,方能轉正留用。留用後也不輕鬆,長年無事不許外出,隻春秋二季盤貨之後各放假一天。高牆深院,少見陽光,當鋪夥計大多臉色蒼白,跟坐牢的一般。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人人提心吊膽,惟恐找保人,卷鋪蓋。十六日掌櫃宴請之後,才算吃了定心丸。
鄧瑜進梁家當鋪做學徒後,除學習上述基本功,主要是幹雜活兒。當鋪的規矩,除掌櫃外,誰也沒有固定床鋪,每晚都得臨時搭鋪。為了多睡一會兒,鄧瑜幹脆就睡在櫃台上。一起床,救火似的收拾好鋪蓋,便掃地、擦櫃台、開門、接客……眼珠兒轉得生疼,腿肚兒跑得發腫,嘴皮兒磨得唾沫幹幹淨淨。而且,還得伺候掌櫃,端茶遞水倒尿盆,一日兩趟點燈燒鴉片煙。每晚燒到半夜,掌櫃過足了癮,他才能去睡。次日日上三竿,掌櫃睡醒,又得趕快擺上紅木煙盤,點起煙燈。先屈膝跪在床邊,勾著頭兒,兩隻小手輕輕一拍,拿起小鍋兒把匣中的煙膏倒上半鍋,到燈上去熬。等鍋裏漸漸發起泡來,再捏了銅簽,不住手兒地慢慢去攪。攪起凝成一團,又得分成幾塊,用銅簽兒簽著,到燈上去烘……簡直把人能累個半死!
肥胖臃腫而又油嘴滑舌的掌櫃,噴雲吐霧之後還喜歡滔滔不絕的閑扯神聊。對那些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的陳詞濫調,你不愛聽也得聽,還得裝做在認真地聽。硬鼓著沉重的眼皮,偶爾打個盹兒,就惹得自以為能說會道的胖掌櫃很不高興。
但是,使鄧瑜更難以忍受的,還是當鋪坑騙人的狠毒手段。“屈死莫告狀,窮死莫當當”,這話不假!當戶上門,明明簇新的衣服,當票上必寫為“蟲吃鼠咬”,完好無損的皮襖,也寫成“光板無毛”。估算當價,說是“當半”——按物值五成計算,實則最多不過三成。當期計息,月息高達三分。實行“過五不過六”的規定:35天以內,按一月計息;一到36天,即按兩月計息,毫不通融!窮苦人家被逼無奈前來典當,無異剜肉補瘡,任人敲骨吸髓。隻方便了那夥扒手,偷來的髒物匆匆典入當鋪,從不言價,一舉兩利,皆大歡喜。這哪裏是在做學徒?簡直是在幫虎吃食!
因此,鄧瑜在這裏幹了一年多後,越幹越後悔,便慢慢打定主意,見機而行,另謀生路。恰在此時,得到一個消息:甘肅武備學堂改名陸軍小學堂,將在明年擴大招生。鄧瑜一聽,暗自高興。想想秦州曆史上那些從軍疆場建功立業的前輩古人,感到去投考這陸軍小學堂,倒是一條出路。
但是,他將此事不告訴任何人,隻把主意藏在心底。節衣縮食,積極籌集盤費,準備明年離開當鋪,去蘭州應考。而且,偷偷溫習功課,對無休止的勞役雜務,盡量設法應付。
鄧瑜的這些變化,終於引起了介紹人老崔的注意。不過,他以為小孩子家,怕吃苦,偷懶耍滑而已。一麵在掌櫃麵前美言庇護,一麵在背地裏對鄧瑜嚴加訓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