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伊犁烈火(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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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壓蘭山,冰塞黃河,1907年歲暮,13歲的鄧瑜,跟著一幫駱駝客跋涉700餘裏,來到了甘肅省會蘭州。

一到蘭州,他就興衝衝地去找問甘肅陸軍小學堂。好不容易找到一座丹柱飛簷的牌樓大門,幾個如狼似虎的門役,將他團團圍住,看看那身穿戴,竟把他當作一個無事取鬧的小叫花子,毫不客氣地轟了出來。

人生地疏,舉目無親,西北風裹挾著細碎的沙粒迎麵撲打,凍得他直哆嗦。蘭州城雖然如此之大,但到何處去安身呢?鄧瑜隻是走著,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進重樓高聳、上懸“萬裏金湯”四字巨匾的崇武門,走過禁衛森嚴的總督衙署轅門……走得饑腸轆轆,頭昏眼花。看看那城隍廟門牌樓兩側,吃食攤兒一家挨著一家。做油果子的,擀杖敲得案板兒乒乓響,死麵上鋪一層蜜發麵,三卷兩切,扔進油鍋,炸得滋滋叫。賣清湯牛肉麵的,扯出的細絲兒麵一甩四五尺長,下到鍋裏翻滾起一朵蓮花。那舀豆腐腦兒的,雪白的豆腐腦兒配上綠汪汪的香菜,紅豔豔的油辣椒,熱氣騰騰,一股誘人的清香飄來,直往人鼻子裏鑽……可是,鄧瑜咽咽唾沫,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還隻剩下最後一個銅板!

他在人群裏木然地東張西望,忽見兩個漢子一邊吃牛肉麵,一邊鬥嘴。一個說:德國泰來洋行在城北橋門外承建黃河鐵橋,那機器轟隆隆怪響,準會震動龍宮,激怒龍王,給蘭州帶來一場大禍。一個說:扯淡!中國的龍王隻能欺壓中國百姓,還敢惹洋人?老哥原先看守浮橋,怕鐵橋建起,丟掉你的飯碗吧!一個說:丟掉飯碗我也不去給洋鬼子幹活。不像你見錢眼開,趕上大車去給洋鬼子拉運機器!一個說:拉機器咋哩?還不是給咱中國修橋!工地上幹活的人越來越多了,掙了洋人的錢,就不是中國人了?……鄧瑜一聽修橋工地上有活可幹,再沒有理會飽漢們的鬥嘴,一路打問著,匆匆朝那裏趕去。

走出橋門,果然車馬塞路,人聲喧鬧,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們,有老有少,打著赤膊,在十來個洋人嘰哩哇啦地指揮下正在緊張地幹活。遠遠望去,寬闊的河麵上已露出四個粗粗的橋墩,人們踩著凍得厚厚的冰橋來來往往。

鄧瑜見一個小木房前,長長地排了一串人,便也擠過去排在隊尾,慢慢移到窗口,領到一塊三寸長編寫著號碼的紅漆工牌。他用僅有的一塊銅板,在路邊小攤上買了兩個燒餅一吃,勒勒褲帶,就按照監工指定的馬車,一袋一袋,往附近的臨時庫房裏,搖搖晃晃去背運沉甸甸的水泥。直背到天色昏暗,炊煙四起,才收工算賬,領到了七個銅板的工錢。渾身骨頭散架似的沒了一絲兒力氣,又買了兩個燒餅邊走邊吃,去尋找過夜的去處。

走到總督衙署轅門,見對過那座月牙橋下有兩間小小的窯房,有幾個跟他一般衣衫破爛的人鑽了進去。他便不問青紅皂白,也向那裏悄悄摸去。不料一腳剛踩進門,黑暗之中被人當胸猛擊一拳,打倒在地。不等他回過神兒,有人厲聲問道:

“哪路來的溜子?眼子還是線子?不報家門,竟敢直闖山門……”

鄧瑜一聽,全然不懂,隻說自己是秦州來考學的,丟失盤費,沒處過夜,求在此借宿一晚。對方一聽,一陣笑罵,說是秦州娃子想到省城賣乖,來奪爺爺的生意。一下撲來四五個強徒,將鄧瑜邊打邊搜,把那買過燒餅下剩的六個銅元,搜個精光,並將他從那窯房裏推了出來。

這頓意外的飽打,將鄧瑜打了個暈頭轉向,卻也給他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他哪裏知道,在這淪落到社會最底層的人們之間,也還存在著跟封建王朝一般等級森嚴的規矩!特別在這總督眼皮底下的省城,小偷、乞丐,都劃有一定的活動區域。每個區域,都有各自的頭頭。每日偷乞所得,首先得敬奉頭頭,否則打個半死,將你攆走。這頭頭,都是上通官府的幫會分子地頭蛇,各霸一方,坐地分贓,犯了案,也由他們庇護周旋。月牙橋下的窯房,就是一個頭頭的巢穴。鄧瑜不知底細,闖入此等所在,怎能不飽挨一頓毒打呢!

霜花沾衣,寒風呼呼,爬出月牙橋下,鄧瑜隻好找個避風的牆角,蜷縮住打得青腫的身子,熬過漫漫長夜。從此,在蘭州街頭形形色色的流浪漢裏,又增加了一個不肯向命運屈服的流浪兒。

看看歲至臘殘,年關將近。有一天,鄧瑜去一家飯館要飯、他見一個50來歲的客人正在吃飯,便喊聲大伯,把隻破碗伸了過去。那客人抬起頭來,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著鄧瑜,忽然一扔筷子,失聲問道:

“你,你……莫非是友齋兄的孩子鄧瑜?!”

鄧瑜聽那秦安口音,仰麵去看這位客人,原來是爸爸的好朋友梁濤安叔叔,頓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梁濤安拉鄧瑜一起吃飯,歎聲說道:

“娃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們隔壁鄧家大院的鄧楷堂,就在蘭州做事,你咋不去找找他呢?……走吧,我領你去!”

梁濤安領鄧瑜走街過巷,來到鄧楷堂住處。鄧楷堂沒有帶家,隻一人獨居,敲門進去,正跟人下棋。他一邊飛相走馬,一邊招呼梁濤安喝茶,對跟在梁濤安身邊的蓬頭垢麵的鄧瑜理也沒理。

梁濤安指指鄧瑜,邊喝茶邊說:

“楷堂!這是隔壁你二爸的孩子,小名天成,學名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