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店,鄧瑜將此事興衝衝告訴馬尊義。馬尊義一聽,勃然大怒,說是如果聽任鄧瑜從軍前往新疆,他將對不起鄧瑜死去的父母,也對不起鄭集寨昝家親戚。不容分辯,立時取出七串製錢作腳價盤費,央告一位第二天就回秦州的老練腳戶,將鄧瑜強行捎送回去。
鄧瑜見馬尊義如此安排,再沒敢吱聲。次日天不亮,就辭別馬尊義,隨那腳戶乘著牲口啟程。走出東梢門,走過東崗鎮,鄧瑜忽然跳下騾子,一把攥住那腳戶的馬韁,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起來:
“大哥!請受兄弟一拜,聽兄弟說說我的難腸——”
那腳戶吃了一驚,攔住牲口,一麵扶鄧瑜起來,一麵連忙喊道:
“快說!快說!”
“咳——!”鄧瑜一聲長歎,未語淚先流,顫聲說道:“我父母雙亡,已無家可歸。哥哥懦弱,嫂嫂凶悍。大哥送我回去,我還得外出流浪。念起你我同鄉,不如高抬貴手,行行好事,將馬哥給的腳價盤費你我各分一半,放我去另謀生路……”
那腳戶聽鄧瑜處境如此可憐,再三思忖,隻好將馬尊義給的七串製錢分了多一半給鄧瑜,叮嚀幾句好話,趕起牲口,揚長而去。
迎著黃土山梁間剛剛升起的一輪朝陽,鄧瑜目送那腳戶和他的牲口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漸漸隱沒,長籲一口悶氣,擦擦滿頭大汗,在路邊一個涼粉攤上連吃了三碗涼粉。又從包袱裏取出姐姐親手做的一直舍不得穿的汗衫和麻鞋一換,挺起胸脯,盡量學作大人們走路的步態,頭也不回地前往軍營去報到。
2
翻過高高的烏鞘嶺,走出長長的古浪峽,涼州、甘州、肅州……這條由無數傳奇故事鋪墊的路,是一條不斷選擇強者的路。兩千多年來,從張騫出使西域,漢武帝開辟河西四郡,唐玄奘艱苦取經,到馬可·波羅東遊,林則徐謫貶戍邊,左宗棠率部西征,多少驛馬羽書,多少狼煙警烽,多少熱血,多少白骨,多少悲壯的奉獻和美妙的憧憬,才使這條溝通歐亞、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得以信使往還,商賈不絕,暢通無阻啊!
由湖北新軍第四十二標統帶楊纘緒率領的這支部隊,名為一標,從湖北開拔時其實隻有一個營。由於楊纘緒升任為伊犁新編陸軍協統,所以一路招募兵員,準備以這個營為骨幹擴編為一個協。這湖北新軍,是由湖廣總督張之洞編練的一支新式陸軍,曾聘請德國軍官擔任總教習,教練過洋槍洋操。它的基本成分,是破產失業的農民、手工業工人和貧苦知識分子。楊纘緒的這支部隊在湖北駐守時,已有革命黨人在其中活動,有不少士兵參加了革命團體或傾向革命。楊纘緒本人,在日本陸軍戶山學校上學時,即已加入同盟會,回國後也一直從事秘密革命工作。這次乘向伊犁開拔之機,又有許多被清廷追捕的革命分子加入其中。
鄧瑜入伍後不久,部隊就離開了蘭州。起初,他在彭開遠排裏當兵,行軍到涼州以後,有個姓崔的營副發現他辦事勤懇,粗通文墨,提拔他去營部做了一名司書。說是司書,其實並沒有多少公文辦理,隻是給他提供了一個較好的學習文化的機會,更多的時間還是給營長、營副當差跑腿。但由於身在營部,與各隊各排軍官士兵都有機會接觸,所以,入伍後時間不長,上下都很熟悉。
行軍路上,在跟鄧瑜熟悉的人裏,有三個跟他關係最好。一個是排長彭開遠,一個是崔營副,還有個是在陝西入伍的姚鎮天。在排裏數鄧瑜年齡小,可待人謙和,對大夥很尊重,彭開遠便拿他當小弟弟看待,處處給以照顧。崔營副已40多歲,心廣體胖,性格和善,整天笑眯眯的活像尊彌勒佛,很愛喝酒,量也大,幾乎沒有醉過,喝高興了,便講笑話。那大肚皮裏,不知裝有多少笑料,從涼州講到伊犁,沒講過重複的東西。姚鎮天雖然也隻念過幾年私塾,倒挺有學問,不過好擺讀書人的架子,看不起沒文化的人。在彭開遠排裏就他和鄧瑜識字,所以跟鄧瑜的關係也最好。
部隊行軍到了高台縣,給養發生了困難。原準備休整一天,繼續開拔,因籌措不到糧秣,連縣知事也躲藏到鄉下避而不見,便隻得在此暫且停住下來。
也難怪縣知事。這高台縣本來就是個地瘠民貧的地方,同治三年偏偏又來了一個災星——烏魯木齊提督成祿。這家夥是鎮壓太平軍和撚軍的著名劊子手內閣大學士勝保的舊部,奉命出關路經高台之時,恰好阿古柏率部竄擾新疆發生變亂。成祿貪生怕死不敢出關赴任,便借口河西走廊也不平靜需要綏靖,就盤踞高台整整七年。他搜刮白銀30萬兩,誣良為匪,殘害無辜百姓200多人,把個高台,搞得路斷人稀,十室九空。直到左宗棠出關平亂之時,才將這家夥參劾革職拿問。不幸,高台百姓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因此,每有軍隊過境籌集糧餉,縣知事便逃之夭夭,讓軍隊去自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