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纘緒不明此情,以為縣知事對湖北新軍故意怠慢,一麵約束部隊不準搶掠百姓,一麵抓來縣衙的兩個師爺拷問。盛怒之下,打得那師爺皮開肉綻;可當地的頭麵人物,一個個縮著腦袋惟恐引火燒身,誰也不敢出來規勸。
正在此時,幸好有一夥去口外販馬的陝西客商路經高台。其中有位50多歲的老漢,家住興平,江湖上人稱王馬客,是他們的頭領。此人出身行伍,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深明大義。聽說此事,安頓好夥伴,領幾名隨從,帶3000銀元,來拜見楊纘緒。他雙手抱拳,朗聲說道:
“老漢久聞協統大名,特有一事相求:我往來口外多年,深知這高台貧困,縣知事迫於無奈,逃亡避禍,並非對協統無禮。請協統不必與師爺們為難……”
楊纘緒一聲冷笑:“哼,這班貪官汙吏……我不與他們為難,難道要我去搶掠百姓不成?!”
“不,不是這個意思。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傷天害理的事絕不能幹!老漢雖是個粗人,也聽過商人弦高以牛犒軍的故事。如不嫌棄,我願將所帶買馬的幾個本錢捐作軍餉……”
楊纘緒十分驚詫,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個貌不出眾的老漢,感激地說道:
“老丈!既然如此,這錢就算借給了我。到了伊犁,一定奉還!我們也一起結伴同行吧,路上好有個照應。”
部隊即日開拔。對這位疏財仗義的老人,鄧瑜格外敬重,每到一地,夜晚宿營,幹完自己的事情,就約了崔營副來到王馬客住處,替老人裝煙熬茶,請老人談古論今。
原來,老人年輕時弓馬嫻熟,在左宗棠募練馬隊時,擔任過教練,說起秦州的馬占彪也還認識。當年,左宗棠初來西北,騎兵很少。開始募練,誤認為“以馬力言之,西產不若北產之健;以馬隊言之,西北之人不若東北之雄”。聘任旗營馬隊軍官做教練,馬兵、馬匹、馬鞍,一律派人去東北招募購置。結果,所買3000匹戰馬,走到陝西死得隻剩1000多匹,所招2000多名馬兵,混有不少煙鬼,連馬也不會騎。左宗棠接受教訓,決定選用西北人馬募練馬隊,王馬客應募當了一名教練。後隨軍西進,走遍天山南北,對新疆各地所產名馬,了如指掌。西征結束,解甲歸裏,以販馬為業。
光影飄忽的油燈下,鄧瑜依偎在和善而健談的老人身邊,聽他講述那一個個有關名馬的驚險故事,常常聽得心醉神馳,將長途跋涉的疲勞忘個幹淨。有一次,老人講了一個親身經曆的故事:
“……咳,馬!比人靈醒,比人還義長哩!光緒三年九月,劉錦棠領我們打下阿克蘇後,馬不停蹄去追擊逃往烏什的白彥虎。追了兩天兩夜,隻見無邊無際一片黃沙,不見白彥虎的蹤影。人困馬乏,饑渴難耐,隻好收兵返回。誰知陡然卷起一股衝天狂風,吹得黃沙飛揚,天昏地暗,把我們的馬隊刮了個七零八落。也不知將我刮到了哪裏,暈暈乎乎仿佛從半天雲裏連人帶馬一下摔進了十八層地獄,跌個昏死!又不知昏睡了多少時間,夢見奶奶,用她粗糙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我掙紮著睜開幹澀的眼睛,才是我的踏雪駒,伸著幹裂的舌頭在我的臉上細舔……我雙目失神地望著這匹相處三年的伊犁駿馬,看它烏亮的毛色和銀白的四蹄竟變得那麼憔悴!心頭一陣難過,想鼓勁站起,可沒有一絲兒力氣。踏雪駒瞅著我,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意,打了個響鼻,慢慢屈膝跪到了我身邊。我才掙紮著跨上了它的脊背……馬啊,真正的駿馬,隻要你不拿它當牲畜看待,它就會跟你成為生死之交呢!……”
鄧瑜眼睛睜得圓溜溜地聽著,隨鄧瑜去看望關中老鄉的姚鎮天,頭靠在鄧瑜肩上扯起了呼嚕。
初秋時節,部隊來到嘉峪關下。楊纘緒應同僚們的要求,決定在此停留兩天,一邊讓大家登關覽勝,一邊籌集出關後的運輸駝隊。
這天,鄧瑜和彭開遠掏錢,買了一瓶酒和一隻燒雞,請王馬客、崔營副和姚鎮天同去登關遊玩。大家登上關城西邊柔遠門三層城樓的最高層,迎著陣陣秋風,舉目四望。但見南麵的祁連山積雪皚皚,北麵的馬鬃山峰巒起伏,兩山夾峙,形成一條狹長的咽喉地帶,嘉峪關就正建在這個喉結上。南北兩麵長城,宛如從關城伸出的一把巨大的鐵鉗,南達祁連懸崖,北抵馬鬃峭壁,將東西通道攔腰緊卡,果然銅牆鐵壁,號稱“天下第一關”,名不虛傳1
五人盤膝圍坐城樓,飽覽著蒼涼的邊塞風光,細斟慢飲。鄧瑜給四人各敬酒一杯,微微笑道:
“馬上就要出關了,路程更加艱難。我年輕不懂事,請多指點!”
王馬客摸摸胡茬,說:“我雖多次出關,登關看景還是頭一回哩!鄧瑜說得對,此去冰天雪地,飛沙走石,大家都要互相照應……”
崔營副執杯在手,憑欄遠眺,若有所思。鄧瑜悄聲問道:
“營副正在作詩?”
“不!”崔營副搖搖頭,“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啊——我是想起了60多年前林則徐登此雄關時所寫的一首詩。”
“念給我們聽聽好嗎?”鄧瑜忙說。
崔營副抬頭放眼,大聲念道:
嚴關百尺界天西,
萬裏征人駐馬蹄。
飛閣遙連秦樹直,
繚垣斜壓隴雲低。
天山巉削摩肩立,
瀚海蒼茫入望迷。
誰道崤函千古險,
回首隻見一丸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