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巍巍華山(7)(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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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上海嗎?

這還是中國的城市嗎?

一直在北方的黃土地上摸爬滾打的鄧寶珊,一來到這個“冒險家的樂園”,立即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天堂與地獄並存,正義與邪惡為伴,生命與死亡糾纏。蛆蟲在鮮花上遊行,菩薩在魔窟中賣笑,盛裝豔服的太太小姐,跟蓬頭垢麵的乞丐擠來擠去。汙濁的黃浦江上,在無數簡陋的駁船、帆船、小舢板之間,遊弋著一艘艘威風凜凜的外國軍艦。厚厚的鋼鐵甲板上麵,黑河洞的炮口,直指著每一個有民族自尊心的炎黃子孫。

鄧寶珊和他的隨從住進了法租界。為了安全,他不得不違背良心,向杜月笙孝敬了一筆厚禮。杜月笙,這個當年烤紅薯的小販,此時,早已由在法捕房當警房的敲詐鴉片販而成為租界“大亨”。他,爪牙密布上海灘,控製著整個黑社會,還由於幫助蔣介石屠殺工人的特殊貢獻,而成為南京政府的座上客。沒有他的許可,就沒有一家妓院能夠正常開業,沒有一個大煙客可以逍遙地做黃粱美夢,沒有一家店鋪能夠安穩地賺錢。

對於鄧寶珊,對於這個不肯追隨嶽維峻等人一起投靠蔣介石的北方將領,杜月笙表麵上倒相當客氣,但在暗中卻派人嚴密監視。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他發現鄧寶珊也跟一般失意軍閥下野政客一樣,出入舞廳、“燕子窩”(大煙館)和賭場之中的時候,才慢慢減弱了他監視鄧寶珊的興趣……

不過,此時鄧寶珊染上抽鴉片的惡習,並非完全是一種韜晦之計。回顧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的失敗,看看蔣介石、汪精衛、馮玉祥……一個個先後背叛孫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張,他確實感到有點兒心灰意冷。這些人是沒指望了,共產黨如何呢?對於共產黨的主張,他認為確實不錯,但能不能在中國實現呢?他又覺得有點兒為時過早,沒有把握。而且,從親身接觸中,他看到共產黨內確實有一批像李大釗、劉伯堅、王若飛、鄧小平、史可軒、魏野疇……這樣的中華民族的精英人物,但也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將來有沒有希望,還很難說。因此,離開血流漂杵的中原大地,來到這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外國租界,鄧寶珊竟失魂落魄似的,感到那麼寂寞、孤獨、苦悶、抑鬱?就像大海退潮時留在海灘上的一尾魚兒,張口鼓腮,翻轉騰挪,左右無依?

對鄧寶珊的心境,葛霽雲自然明白。可是,革命處於低潮,全國一片白色恐怖,每天的報紙上,幾乎都有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人士慘遭殺害的消息,也幾乎都有軟骨頭們宣布脫離共產黨的“自首聲明”。根據黨組織的指示,黨已完全轉入地下活動,每個共產黨員都必須十分注意隱蔽,以便保存力量。此時此地,怎好要求一個黨外朋友昂然奮起呢?

但是,鄧寶珊並沒有真的消沉下去,在這迷亂的世界裏,他依然努力保持著頭腦的清醒。他銘記著孫中山的囑咐:“堅持初誌,百折不撓。”他也銘記著李大釗的叮嚀:“大丈夫處世要隨機應變,但不可朝秦暮楚。”在跟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的朋友稱兄道弟、極力周旋的同時,他一麵密切注視著蔣、馮之間關係複雜而微妙的變化,盼望滿天烏雲中響起幾聲驚雷,炸開一道裂縫,透透氣兒;一麵跟躲入租界避難的進步文化人士暗暗接觸,大量涉獵中外各種書刊,從中吸取著豐富的思想營養。

就在這段時間,鄧寶珊先後結識了周恩來、聶榮臻和鄧演達。使他在一片冰蓋下得到鼓舞,感受到一些深刻而隱秘的變化。

那是一個滿天陰霾的早晨,葛霽雲提著口皮箱,敲開了鄧寶珊臥室的門:

“寶珊兄?我有個朋友有病,沒有錢治療,想把這口箱子出賣——”葛霽雲直視著剛剛起床的鄧寶珊說,“你,是不是把它留下?”

鄧寶珊一揮手:“霽雲?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我還分什麼彼此?拿200塊大洋送給這位朋友吧。箱子還讓人家帶走——嗯,這還是進口的法國皮箱呢……哎,朋友現在哪裏?可以見見嗎?”

“就在客廳,他也想見見你?”

“好?”鄧寶珊換件衣服,跟葛霽雲向客廳走去。

大沙發上,坐著一位頭戴暖帽,身穿棉袍,白口罩遮住半張臉的老人。身旁一位手拿拐杖的年輕姑娘,顯然是他的孫女。

葛霽雲把錢和皮箱交給那姑娘,嘴湊到老人耳邊大聲喊:

“五叔?鄧先生來看你。”

老人慢慢站起來,握住鄧寶珊的手輕輕一搖,沒有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注視了鄧寶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