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把小妹妹抱到院子裏用一團胡麻草包起來往外抱,身體搖晃著。我怕娘摔倒,跟著娘出去了。娘沒摔倒,娘走上幾步就站一下,站一下再往前走。走到去董家溝的坡坡上之後回頭說了一句:你不要來。她又走了幾步,下到董家溝的陡坡上去了,我看不見她了。娘為啥不叫我過去?我心裏這樣想著就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時我看見娘在陡坡上坐下了,點著了包著妹妹的胡麻草。我的心揪起來了,我娘燒我妹妹呢!前兩天妹妹還活著,還要吃的,吃娘的奶,今天就要變成個黑蛋蛋了。我突然心裏難受得很,後悔得很,後悔我沒叫她吃娘的奶把她餓死了!還是這一年的春季,我跟娘去黃家岔食堂打飯,在路上看見過燒成黑蛋蛋的死娃娃。我很恐懼,問娘為啥要燒死娃娃?娘說怕狗啃了。那為啥不埋上?不叫埋。誰不叫埋?老輩子就這麼始下的。那就那麼撇著嗎?它自己就化掉了。
我娘在陡坡下頭坐了好長時間,我妹子都燒成黑蛋蛋了,火早滅了,她還在那達坐著。她的腫得亮晶晶的臉朝著董家溝的深溝大澗,看著溝那邊的山山窪窪,看著山山窪窪裏的白雪。那正是一年裏最冷的日子,大雪把董家山蓋住了。董家山的雪藍盈盈的閃著光,和藍幽幽的天空都連在一起了,分不清山頭和天空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坐了有小半天,才彎著腰手觸著地站起來,我就趕緊跑回家了。
小妹妹的死像是把娘從睡夢中驚醒了,回到家中她就再也不睡了,給我們燒穀衣湯喝,她自己也喝。喝完之後,她又把門外台階上早先洗淨曬幹的一堆草胡子和駱駝蓬抱進灶房在麵板上剁碎。她的胳膊沒力氣,切刀在手裏重如千斤,剁上幾下就提不起了,她就停下來緩著,過一會兒接著剁。
轉天我娘把剁碎的草胡子和駱駝蓬炒熟了,又放在磨子上推成炒麵。她推上轉上一圈就走不動了,但她緩上一下就又推。奶奶對她這種突然爆發出來的勁頭困惑不解,說她:你緩著嘛,你這麼急做啥?口袋裏還有穀衣哩,吃完了再推。娘一句話不說,還是推。
推了兩天,我娘把那一堆草胡子和駱駝蓬推成了炒麵,和家裏的穀衣拌在一起,裝進一個毛口袋裏。然後她又拿個瓦罐子到門外山水溝裏的泉上提水。趕天黑前把水缸提滿了。
就是這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娘坐在炕上對奶奶說,娘,我把炒麵推下了,缸裏的水也提滿了,明天我想出趟門。奶奶問,你到哪達去?我娘說,我想出去要饃饃去。奶奶沒出聲,很久,我娘又說,娘,一家人在家裏坐著等死,不如我出去一趟,我要上饃饃了來救你們。奶奶還是不吭聲,凹陷的眼睛布滿皺紋的臉花白的頭發對著我娘。我娘也把她空蕩蕩的眼睛看著奶奶。
後來,我娘就躺下睡了。
轉天早晨喝湯的時候,我娘對我說,元元,你和奶奶把家看好,把你妹妹看好,我出去要饃饃去。要上饃饃我就回來了。我心裏明明白白的,家裏沒吃的,一家人坐著不動就得餓死,我說,娘,我跟你一搭兒去。娘說,你還小,你走不動,你和你奶奶把家看好,把妹妹看好,我出去半個月就回來了。
天亮起來喝完了湯,娘跟奶奶說,娘,我要走了。你把娃娃們看好。聽說娘要走,大妹妹咧著嘴哭,也說要跟娘走,但奶奶把她抱住了,說,我的娃娃,你娘要饃饃去哩,你跟上做啥?你娘抱不動你,你也走不動。我沒哭,我送我娘到門口,看著我娘下了門前的山水溝,又走上了去黃家岔梁的坡路。我娘說要往寺子川去,她走的不是去黃家岔村的路,走的是西邊山坡坡上的那條路。那條路窄得很,也陡得很,拐來拐去的。我娘手裏拄著個棍,一個手裏還提著個手籠兒,裏邊放了一隻討飯用的粗瓷碗。她走上幾步就站下來喘氣,回頭看我,招手,叫我回家去。我沒回去,我站著看娘上山,我喊,娘,你慢些走,乏了就坐下緩一下再走。
我娘坐在山坡上了,緩著。過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往上走。她緩一下再走,再緩一下再走,慢慢地轉過一個壪子又轉過一個壪子,走得再也看不見了,我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