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1 / 3)

詩曰:

禪林辭去入禪林,知己相逢義斷金。且把威風驚賊膽,謾將妙理悅禪心。

綽名久喚花和尚,道號親名魯智深。俗願了時終證果,眼前爭奈沒知音。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決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裏,討個職事僧做。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灑家願聽偈言。”長老道: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

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拜了長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眾僧人,離了五台山,徑到鐵匠間壁客店裏歇了,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幹錢物來五台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話下。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但見:

皂直裰背穿雙袖,青圓絛斜綰雙頭。戒刀燦三尺春冰,深藏鞘內;禪杖揮一條玉蟒,橫在肩頭。鷺鷥腿緊係腳絣,蜘蛛肚牢拴衣缽。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生成食肉餐魚臉,不是看經念佛人。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隻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裏買吃。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但見:

山影深沉,槐陰漸沒。綠楊影裏,時聞鳥雀歸林;紅杏村中,每見牛羊入圈。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溪邊釣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犢歸。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裏投宿是好。又趕上三二十裏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魯智深道:“隻得投莊上去借宿。”徑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小僧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灑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灑家。”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隻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但見:

髭須似雪,發鬢如霜。行時肩曲頭低,坐後耳聾眼暗。頭裹三山暖帽,足穿四縫寬靴。腰間絛係佛頭青,身上羅衫魚肚白。好似山前都土地,正如海底老龍君。

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來的和尚,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霄。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灑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來的僧人,隨我進來。”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繁華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重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霄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俗姓,喚做甚麼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灑家姓魯,喚做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魯智深道:“灑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放在魯智深麵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抬過桌子,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麵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麵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麼?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隻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魯智深嗬嗬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必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今年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紮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隻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小僧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勾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灑家在五台山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隻是不要捋虎須。”智深道:“灑家的不是性命?你隻依著俺行,並不要說有灑家。”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吃一驚。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太公道:“有,有。”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裏,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灑家新婦房內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麵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麵,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一椅獨桌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椅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