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喜歡這兒嗎?”
我醞釀了好久才說出這句話,但尾音語調的輕俏上揚還是暴露了我的窘迫。不過沒關係,他完全不在意別人說了什麼。不是,他完全不在意我說了什麼。
……
就知道他會沉默,還是忍不住去問。他隻是抬眼看了看我,很漠然,很輕蔑。我真討厭他,但也許會慢慢的喜歡他,從他堅硬的黑色短發和修長的手指關節。
汽車平穩穿越不規則的鄉間路段,山杜英飽滿蓬鬆的樹冠相互交錯著,綠色的葉子,顏色濃得有些發黑。我從後視鏡中看到,他安靜地坐在後座,不停的看向窗外。
白雲謙遜地站在天之一隅,陽光給它戴上霞彩。
故事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或許是第一次見到他,不緊不慢的從火車走下來,親切的回應當地人的問候,這裏的人都很熱情誠懇,他也樂意去回應大家的善意,這樣的人能讓人討厭到哪裏去呢?或許是看到他和爸爸交談至高潮時毫不掩飾的舒展笑臉。爸爸是個有趣隨和的人,他對爸爸展露的明朗笑容何嚐不是一種認可?……
但一切的開始,我們都會渾然不覺,你看到了一個人,你不覺得會有火花,有心動,當你意識到某樣東西正在困擾你的時候,你已經慌亂的接近了某種想要的欲望……
他一定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隻是很少跟我交談。
我們在餐桌上坐著,爸爸和我談論米蘭-昆德拉,當我說到米蘭對人類精神的共同性有極深刻的洞察力,似乎總能架起人與人之間某種深層的精神聯係時,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卻不同於之前的抬眼。我立馬詢問他是否有相同的見解,他卻恢複了之前的冷漠目光,開始了別的話題。
每當我們似乎要達成和解的時候,他總是甩下這樣冷漠的目光,來和我撇清關係。
真的很奇怪,我們甚至都不完全了解對方,‘和解’二字卻很貼切。
我有些氣餒,我總是試圖討好他——我竟然在討好他,這是個危險的征兆。
那年二月,這個溫和的小鎮到處都是鮮活的生命,隨處可見的山茶花和玉蘭花,周圍的山上滿是鮮翠沉鬱的滇竹。
山腳下獨有一棵長滿花苞的伯樂樹,沉鬱安穩卻不由自主地散發著隨性魅惑的氣質,總是讓我想起希臘神話中的愛神阿佛洛狄忒,我卻一次也沒見到過它開花的模樣。
自我八歲開始,我和爸爸每年都會來這個小鎮待上一個月,聽說伯樂樹五月才開花,我們總是三月初就離開了。
而這個小鎮,真的很有魅力——這裏的漢子憨厚豪放、單純樸實;這裏的女子美麗勤勞、能歌善舞,個個都有別樣的吸引力。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慵懶的浪漫。
蘇景和來的那天下午,風裏摻雜著毛毛雨,空氣濕潤且新鮮,泥土的清甜味散在其中。
我愛這樣的天氣。我看到他走下火車,滿臉享受地伸展著身體,我很高興這個不速之客和我有了第一個共同點,但我高興得太早了。
他的名字叫蘇景和,卻沒讓我感受到“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反倒讓我驕傲的內心籠上了濃密的、揮之不去的霧靄。
他穿著黑色的衝鋒衣,裏麵是暗灰色的半高領打底衫,戴著兩邊微翹的旅行帽,很像美國西部牛仔戴的那種。整體給人的感覺是很堅挺且硬朗,青春的意揚之氣和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沉著一體而居。
看到他,我腦中自然閃現的形象是‘悉達多’。
悉達多,俊美的婆羅門之子,善悟且清明的心靈之光閃耀在他的前額,年輕的婆羅門女兒們看見悉達多以王者之姿走過城中街巷,目光清朗,背影頎長,心中不免泛起愛情的漣漪……
我們對視後,他便淺淺移開目光,走到我爸爸的身邊,他幾乎沒有行李,隻有一個大大的黑色的旅行包。
我們在當地有一個雅致可愛的民宿,這裏的房子都是用堅實的竹子做的,架起來距離地麵一到兩米,可以很好地應對這裏潮濕多雨的氣候,到了夏天,就是再合適不過的避暑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