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篇:讀人與讀世(2)(2 / 3)

沈先生對中國文化藝術有如斯看法,不是基於外在客觀研究所得的認識,而是出於一種內在的主體的體驗,是他對於人的生命價值和對人文化成的人類文明莊嚴體悟的自然而然的領悟。對於沈從文,早年於文學創作、後期之於文物曆史研究,都完全是將個人生命與民族國家命運以至人類遠景緊貼在一起的。亦由於他自少親近大自然,混跡於社會的底層,切身感悟到勞動者的創造艱難和可貴,加上因民族文化和民眾文化在西風歐雨衝擊下的凋敝,一種強烈的要求民族和民族文化的再造、爭取低層社會原始自然生命的升華、要恢複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渴望,就成了沈從文終身不渝的使命所在。

隻有從這裏我們才可以理解沈從文,也可以理解沈從文的生命何以前後有文學世界的沈從文和文物世界的沈從文,更可以理解所謂文學世界的沈從文與文物世界的沈從文,其實非兩個不同的世界,而是一個世界。也隻有結合文學世界的沈從文和文物曆史世界的沈從文,才可以完整和充分地理解作為完整生命的沈從文。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二〇〇五年五月

附一:悼從文先生

沈從文先生逝世的消息傳來,覺得突然,感到意外。

八十多歲的高齡,且帶病在身,逝世本不會突然和意外的。不過就在兩個月前,乘公幹赴京之便,到沈先生府上拜候。我們同事三人,陪同的是沈老的入室弟子、現在代他主持“中國服飾史研究室”的王先生。其時所見,老人家精神尚佳,頭腦清晰,記憶力仍強,隻是雙手和說話有點障礙。

談話內容不全省記,但是相當廣泛,是談天性質。談及到有位文學評論家批評他的某作品中,寫湘西過年,竟有月亮正圓的描寫之誤。他說,年初一在湘西是小年,大年是十五,所以會月亮正圓。說畢,開懷地笑了,還是一貫的爛漫,由這裏而說到湘西的一些風情,剛好王先生在那裏走了一轉回來。老人家一聽,興致更高,說得更多,眼睛也蕩漾著異樣的光彩。

沈夫人也在座,老人家並稱讚夫人費心打理的盆栽。我插話說,下次來京,帶上一棵鐵樹讓夫人栽養,相信會適合北方生長。可惜,即使履行承諾,沈先生也不得見了,人生之常拂人心意如此,奈何。

我們一同坐談了近兩小時,不見老人家有倦容,比之近年所見的幾次,更見身體健康。內心正慶幸老人家可多享些天年,更期望他有重新執筆的一日,今遽爾歸道山,難免感覺突然和意外了。沈老是一個很念舊很長情的人。我們的來往就是從公交而到私誼的。自香港商務印書館於一九八〇年出版了他的十年心力之作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商務同人之對沈老,沈老之對商務和同人,都有一份超出一般出版社與作者關係的情誼,這也是我個人從事出版工作最感到安慰的一種收獲。每次到北京,隻要沈老身體可以,我們必登門晉謁;沈老知我們來了總不嫌騷擾,邀我們坐坐談談。這樣的交往,算來也有八九年了。一九八六年是沈老從事創作活動六十周年,他將他的文物藝術文字結集《龍鳳藝術》交商務出版以作誌慶,也是出於這種情誼。

我珍惜每次與沈老的見麵,也享受每回與他的談天。豐富的知識,過人的閱曆,娓娓動人說故事的本領,真誠熱情的態度讓人如沐春風。大家之間不拘束無隔閡,也沒有客套話,一片坦然。到此境地,不能不珍惜,不享受了。

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留下的是永遠的懷念。

原載《新晚報》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五日

附二:《從文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