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篇:讀人與讀世(3)(1 / 3)

附三:《從文口述——晚年的沈從文》

——代序

自一九八〇年認識沈從文先生,至一九八八年他辭世的八年間,每次進京,大都會聯同王和王亞蓉女士,到沈家拜候老人家和沈夫人。不管有事無事,談正事還是閑聊,總耽擱上好幾個小時。八十年代初中期,專職於編輯出版事務,赴京次數較頻繁,每回逗留時間又長,親炙的機會自然多。我很懷念這一段日子,也視之為一生很寶貴的際遇。倏忽間,沈老去世也十五年了,但八〇年初次晉謁沈老的情景,仍然記憶鮮明;當時蹦跳入腦海的“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的形象,也不因時間、人事的遷變而磨滅。

沈老晚年的二十年,在工作上最親近的自是他的兩位助手王先生和王亞蓉女士。沈老生前死後,我與他們兩位一直是很親近的朋友。從他們日常談話中,我獲悉更多沈老的事情,增長我對沈老的認識。或者是出版人的習性,我總勸他們寫下來。他們兩位都是很低調的人,也基於對沈老的尊崇,而有過多的顧慮,盡量不願因文字而惹起不必要的是非。我認為名人首先是屬於他自己的,其次是屬於曆史的,但在容易生是非的社會,心性善良的人有這種顧慮,可以理解。

王先生因病過早去世,是中國考古學界的一大損失。他厚積未發的方方麵麵的學問,隨身而逝,令人惋惜。作為沈老晚年最親近、最信賴的學術助手,追隨沈老三十年,如果王先生能寫下長年在生活中的親炙以及在學問上的請益琢磨,不用說,將會是了解和研究沈老晚年的重要文獻。我作為一個曆史研究者,深信其曆史價值,更感到這種損失無可補償。於是轉而“壓迫”王女士。每次上京見麵,苦口婆心,敦勸她整理與沈老在出差時的談話錄音,以及她對沈老的回憶,結集出版。為此甚至“責”以為曆史負責的大義。近年,王亞蓉女士屢為疾病所纏,甚至有過生命危險,終了悟及時行事的重要、為曆史留下記錄的迫切程度。今年是沈從文先生百年華誕,為懷念沈從文先生,終於編寫出版這本書。簡單說明其中緣起,以為序。

原載《從文口述——晚年的沈從文》,香港商務印書館二〇〇二年

道不遠人

——我認識的啟功先生

啟功(元白)先生逝世已一年了,一直懷念著他,他的音容依舊鮮活地留在我的腦海中。啟先生在一般人看來,說不上有什麼大功業,他之所以被社會廣泛認識是他的雅俗共賞的書法。於我,自認識親炙他不久,內心早認定他的道德文章可為後世範。

一、我與啟功先生的結緣

我在一九八二年認識啟功先生,到二〇〇五年他歸道山,逾二十年。承他老人家不棄,作為晚輩,二十多年間,來往不斷,交往算是親近的。啟先生逝世一年來,我竟未撰隻字紀念和懷念他,實有負啟先生生前的關愛,內心一直自責與不安。因讀書會邀請演講,我遂以啟先生為題。這回演講以啟先生為題,多少有贖衍的私心在,也是內心的驅使。我向來寫懷人文章,不全在隻記述私人間的交誼,重視的是就所見所聞所感能將其人的道德文章可傳的,發為文字,啟牖來者,以期有益於社會人心。世道滔滔,人心惟微,人類社會的發展,雖起伏動蕩而始終不墮,文明的推進雖踟躕曲折而始終向前,其中實有賴不同時域、不同時代亙古不滅的人性光輝和文化靈光,流播不斷、照耀不熄的結果。就我認識的啟先生,在當世,其行誼實有可述可傳者。

我與啟老的結緣,先是師友緣,再是書緣,之後成忘年交了。一九八二年啟老第一次來香港,我應業師牟潤孫教授之召,陪他到酒店拜候啟先生。我專業雖是文史,其時我於啟功之名,隻略有所聞,無甚認識。其原因,一方麵,我讀的是曆史,對啟先生擅勝的文物藝術和語言文字學,少所關涉,連帶對相關的學者和專家認識也不多不深;另一方麵,由於啟先生中年坎坷,因反右而列入別冊,久不聞於世也有關。牟師與啟老同是近代史學大師陳援庵(垣)先生的弟子,是同門師兄弟,情誼非淺。在《平生風義兼師友——懷龍坡翁》一文中,啟先生曾說:“我在二十一二歲‘初出茅廬'時,第一位認識的朋友是牟潤孫先生。”(《啟功叢稿﹝藝論卷﹞》,頁一七三,中華書局二〇〇四年。)在另一篇《讀〈靜農書藝集〉》一文,他更深情地追憶說:“回憶我二十一周歲‘初出茅廬',還是一個幼稚的青年時,到輔仁大學附中教初中一的‘國文',第一個認識的,是牟潤孫先生,第二個認識的,即是台靜農先生。對我來說,他們可真算‘平生風義兼師友'。”﹝《啟功叢書》,頁三六四,(題跋類)。﹞那次隨牟師會晤啟老,也是我頭一次認識啟老。他正在酒店房間的燈桌上畫畫酬世。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師兄弟寒暄過後,牟師即說:“元白,您在寫畫,也寫一張給萬雄吧?”啟老聽了二話不說,就放下先前寫的畫,問我要畫什麼?我當時感覺突然也很茫然,不知所措,靦腆得很,不懂得回話。啟老也不再問,揮筆給我畫了一叢朱竹。啟先生這張畫是我受書畫家饋贈的第一張畫,二十多年來一直掛在家中,未置換過。自此而後,承牟師囑咐,每回到北京,定要代他拜候啟先生。為弟子者,為老師服其勞,在我們這一代,尚視之為理所當然。最初幾年每到北京拜會啟老,成了我應盡的責任。啟功先生也會隨時接見,自是他與牟師的交情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