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她有些抱歉地說:“慚愧,我不妨直說罷。我的想法很簡單,你知道我現在是詔書名捕的要犯,今上用高爵和錢財購賞,如果讓湯兒出來告發,他不但可以免罪,而且可以得到官爵。湯兒一直想有機會去長安待詔公車,我相信湯兒的才能,如果他能夠得遂所願,我就死也瞑目了。”
我大吃一驚:“你是說,讓子公告發他的母親?萬一他不但沒有得到免罪,反而因為你的罪加重了他的罪怎麼辦?”
她搖搖頭:“不會的,律令規定:‘凡謀反者,皆棄市,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遍捕,或先告吏,皆除坐者罪,並行其購賞如律。’如果湯兒肯告發我,不但一定可以除罪,而且能得到賞賜。”
“你怎麼對律令這麼熟悉?”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蓋主家裏做過事,律令能不學點嗎?”她臉上露出一絲驕傲,但轉瞬即逝,繼續道:“我姊姊李惠,幾十年了,她終於沒有逃脫她的命運。”說完,又突然哽咽起來,流出了兩行渾濁的老淚。她從袖子裏抽出一段麻布的巾子,擦了擦眼淚,道:“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是我們做奴仆的必然命運。樂君,我現在要你幫忙的是,你能不能把這個消息傳達給湯兒,讓他向官吏自首,告發我?”
我感覺全身冰涼,原來她想的就是這麼一個辦法,天底下還有這樣一心要把自己送上死路的人。我搖搖頭:“不,就算我告訴子公,子公又怎麼肯去告發他的母親?”
她搖搖頭:“我比你更了解我的兒子,他不是一個扭扭捏捏的人,如果能有機會幫自己實現夙願,他不會輕易放棄的。當然,他究竟習過一點儒術,他會有些遲疑。不過你可以告訴他,即便他不告發我,我恐怕也隱藏不下去。你跟他說,他母親沒有別的什麼能耐,她曾經教她的兒子念書,讓她的兒子飽學有才,但是她一直沒有能力幫她的兒子,讓她兒子胸中的才學得以施展,這次是個機會,也是他母親最後能幫他做的一件事了。”
我呆若木雞,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蒼老的哭聲。我們坐在堂上談話,哭聲是從房裏傳來的。我感覺是陳黑的聲音。果然,李中夫把脖子扭向背後,大聲說:“你哭什麼,我在你家呆了三十年,為你生了個兒子,就是死也知足了。人不都是要死的嗎,就算不死,我也風燭殘年,能活多久呢?人生勞苦,死也未必不樂。”
她這麼一說,陳黑的哭聲更響了。我心裏也免不了一絲傷感。李中夫道:“請樂君少待,我進去請他出來。”說著她站起來,躬身走進房裏去。
我聽見裏麵李中夫在輕聲絮語,陳黑的哭聲漸漸低了。接著,他們兩個一起出現在我麵前,陳黑瘸著一條腿,李中夫攙扶著他。我早知道陳黑是個瘸子,所以幹不了多少活,連賦稅也很難交上。幸好他有殘疾,詔書有優待,否則他也免不了和子公一樣被關進牢房裏。
陳黑兩眼紅腫,對我深施一禮:“未能迎接樂君光臨,死罪死罪。”
我還了禮,對李中夫說:“很敬佩你能為兒子做出這樣的犧牲,這樣的事按理我無法傳達,因為實在令人傷感。但既然你決心已下,我一定盡力。你說罷,我具體應該怎麼辦?”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內心一陣絞痛,按理說子公能夠逃脫一死,是我意想不到的驚喜,但想到他的活命要建立在他母親的死亡上,卻讓我難以為情。雖然我明知,如果子公不這麼做,他的母親也一定會自殺。如果母子都死了,陳黑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嗎?相反,如果子公能活下來,他父親也能咬牙活著。
李中夫點了點頭,從坐席旁邊的木箱裏掏出一個精致的漆盒,上麵布滿了黑紅相間的花紋,光可鑒眉,一看就不像普通人家所能擁有的。她把漆盒推到我麵前,道:“這是當年乘輿的用物,是武皇帝賜給我們蓋公主的。蓋公主把它又賜給了我,你看上麵還有少府的印鑒。”
她把盒子翻過來,底部果然有一圈清晰的字跡,筆畫像蚊子的腿那麼細,我看見上麵寫的是:
太始元年河南工官令曾,守丞喜,作府充,工午造。
她驕傲地解說道:“河南工官製作的漆器,天下聞名,隻有未央、長樂宮中才有,一般民間是見不到的。這件漆盒曾經沾染過武皇帝和我們蓋公主的手澤,唉,應該不是一般的珍貴了。武皇帝馭下極嚴,百官府寺都兢兢業業,工官製作的器物也是一絲不苟,現在宮中的器物,一定沒有這麼堅牢了。”
我心裏歎了口氣,有點為她感到可憐,你還驕傲什麼呢?就算你身邊有乘輿的器物,現在不也得像老鼠一樣伏藏民間嗎?況且武皇帝馭下極嚴,給天下百姓帶來了數不清的災難,又有什麼值得誇讚的?當然,這種話要我說出口來,那是想也不敢想。我打斷了她的神馳:“阿媼,你還是說罷,具體怎麼做。”
她道:“恕罪,其實我剛才羅嗦這麼多,也是想說明這件漆盒就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如果是一般人,哪裏能有這樣的器物呢?”
她說得確實也有道理。可是,這個漆盒作為證據夠嗎?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這件漆盒裏裝有一件帛書,裏麵蘊涵有一件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