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音剛落,我耳畔隻聽得“嗡”的一聲響,王利漢的身體突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剛才還笑逐顏開的臉龐立刻凝固了,似乎戴了一個說唱俑的麵具。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在極力回憶一件久遠的事情,帶著笑容的回憶,接著他長吐了一口氣,噴出一口血沫,望前一撲,栽倒在地上。背上一枝羽箭的箭竿低徊顫抖,發出米粒般細碎的聲音,又宛如一隻蜜蜂在急劇振翅。
與此同時,從堂外傳來一聲大笑:“的確,國家是不會虧待他的,他如願報國了。”
二三
我們登時目瞪口呆,還沒等回過神來,屋外已經呼啦一聲湧進了大批青壯男子,他們個個頭上裹著青色的頭巾,手裏或執刀,或執戟,或執盾,或執鉤,背上都背著弓弩。為首的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挽著碩大的發髻,下半邊臉上短須橫七豎八,此起彼伏。手上則挽著弓箭,很顯然,剛才亭長王利漢背上所中的致命一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阿舅下意識地喊叫道:“來人,快保護張侯!有賊盜,有賊盜!”
張侯的侍從早就圍上來,眾星拱月般圍住了他,手裏環刀出鞘,齊齊前指。也許在這種刀戟森嚴的護衛下的緣故,張侯顯得比阿舅要鎮靜點,他尖聲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攻擊國家亭舍。”
那個挽弓的中年漢子冷笑了幾聲,露出一口黑中帶黃的牙齒,好像被蟲蛀過的朽木,零落不堪。它的參差不齊,又讓我聯想起海底凹凸不平的綠色礁石,隨時都可能從裏麵飄浮出長長的海帶。這是一種天天吃糙米的人獨有的牙齒,我大概可以猜出這個人的身份了。
“我,太行王趙孟,來向諸位府君、將軍借點錢和糧食,乖巧的話,就趕緊照辦,饒你們一命,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大聲道。
我們麵麵相覷,麵色死灰。果然是群盜。之前聽說常山、太原兩郡的鐵官徒造反,奪取郡武庫的兵器,殺死縣令,聚保太行山,搶掠過往官吏行人,為首的名叫趙孟,自稱太行王。兩郡郡守早發兵圍剿,聲稱已經完全剿滅,沒想到他們還活蹦亂跳。
我下意識地死死抓住夫君的衣袖,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他疼得吸了一口涼氣,道:“阿縈,不害怕,要死,我們,一起死,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這個沒有出息的男人。我有點失望,可是我失望什麼?誰能對付得了這麼多賊盜。子公能嗎?
那趙孟聽見他的話,朝我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驚呆的神色,讚道:“這位小夫人好漂亮,嘖嘖,真是不錯,很是不錯。我一生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天哪!這賊盜頭目竟然看上了我。這也難怪,我的美貌究竟有目共睹。我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夫君身後躲。
趙孟嘴裏還自言自語道:“嘖嘖,不錯……”邊把手上的弓往身上背去,邊朝我身邊走來。
我望著他嘴裏的礁石,身子簌簌發抖,又迅疾側頭望了一眼我的夫君,他也麵如土色。
還好,趙孟在距我隻有兩三尺遠的地方,站住了。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臉像柚子皮一樣,疙疙瘩瘩的,散布著細細的星羅棋布的傷疤,可能是在常年的冶鐵勞作中燙傷的。他的雙手也黑不溜秋,積滿了黑色的汙垢,那些汙垢是如此陳舊,看來已經和他的皮膚相濡以沫,融為了一體。我同時還發現,他左手的手掌少了兩根手指,大概因為身體的殘缺,讓他愈發顯得渾身上下充滿了暴戾之氣。
“小夫人,跟我走罷。你當王後,我當國王,我們南麵稱孤,可不比跟著這個該死的小吏強一百倍。”他笑嘻嘻地說,黑黃的牙床上下張開,幾根渾濁的黏液線頓時在上下牙床間搖曳,像蛛絲一樣,使兩塊牙床的分離顯得頗為優柔寡斷、依依不舍。
我感覺胸臆間一陣翻滾,但是強行忍住,沒有吐出來。
他皺了皺眉頭:“你如果答應我,我就饒了這堂上所有人的性命,否則全部殺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