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陳遂(4)(1 / 3)

我坐在幾案前,裝模作樣地看了一陣新近的爰書,廷尉府缺了我這個最高長官並沒有因此癱瘓,廷尉右監一直完美地代替著我的職責,各封爰書上都有他整齊而合理的批複。我看了一會,下令把今年應當處決的犯人爰書呈上來,從中我很快挑出了陳湯。

我道:“去,把前秀才陳湯給我提上來。他的爰書我看還有問題,需要覆案。”

過了不長的時間,陳湯就在獄吏的簇擁下來了,他武裝到了牙齒,頸上箍著鐵鉗,手上戴著桎梏,腳上拖著鐐銬。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來臨似的,看上去麵色遠沒有兩個多月前那麼光鮮。一看見我,他臉上陡然露出喜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下叩頭,急急道:“府君好久不見,小人聽說府君玉體有恙,心憂如焚,好在終於看見府君康複,小人心裏這塊石頭總算放下了。”

我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君恐怕是擔心我不來,自己的獄事沒人平複罷?”

他臉紅了一下,並不否定:“小人早知道府君大福大貴,生來就是要給小人這樣的人賜福的。何況天既降斯文於府君,區區小病,又能奈府君何?”

他引經據典的拍馬讓我心中非常受用。

廷尉府公廷的光線非常好,秋日的晨暉這時正鋪滿著外麵的整個庭院,庭院裏的桂花也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這讓久病的我感到一陣舒泰,我對身邊的吏卒說,你們且去外廷侍侯,有事我再呼喚你們。

獄吏們魚貫退出,我深吸了一口氣,傾身向前,對陳湯道:“我還想從上次我們中斷的話題談起,君難道真的認為,這世上並沒有靈魂鬼物這種東西嗎?”

他眼中有一些迷茫,但隨即顯出豁然開朗的樣子,誇張地叫道:“廷尉君還記得兩個月前小人的胡說八道,真是記性了得。難怪皇帝這麼信任府君。”

我打斷了他:“不要諂媚了,君還是說些有用的罷。到底鬼魂之事,君有什麼看法?”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該死,小人認為,鬼魂應該是沒有的,至少小人從未見過。記得從前在瑕丘縣的時候,常常有人風傳某某家裏鬧鬼,小人常常表示懷疑,認為不過是活人有所圖,故意借鬼來製造混亂罷了,後來真相大白,每每和小人心中的懷疑應驗。”

我頓時來了興趣,鼓勵他道:“真的?君且說一件來聽聽。”

“既然府君有興趣,小人就講一個。”他跪在地上,歪著腦袋,似乎在絞盡腦汁,一會兒,他叫道:“有了。”

“好,快講。”我鼓勵道。

“大概是我十六歲那年罷,有一個早晨,我在睡夢中被喧嘩聲吵醒了,爬起來一看,發現隔壁富貴裏公乘張彭年家的屋頂上有人在‘皋皋’13地亂叫,顯然是叫魂。我就知道張家有人去世了。這世上有喪事本來很尋常,但這次的情況很有些不同,據說死者本人正是年方二十八歲的張彭年,而且他這麼年輕,並非老死戶牖之下,而是被厲鬼擄去了魂魄。後來更進一步的說法是他的妻子因為難產死了,魂魄為祟,據說那個難產婦女生前在張家過得很不順心,張彭年對她非常慳吝刻薄,就連她的難產而死,也是因為張彭年不肯花錢請醫師醫治導致的。所以那婦女怨憤不釋,為祟報仇。府君你知道,我們百姓向來把難產而死的鬼稱為‘乳死鬼’,這種鬼非常凶厲,一旦被它惹上,那隻有死路一條。”

我的頭皮有些發麻,雖然稍稍抬頭就可以看見院子裏的青天白日,恐懼仍舊如春草般潛滋暗長。我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幸好是厚實的牆壁,我問:“真的乳死鬼有這麼厲害嗎?她為什麼這麼凶厲,為什麼會在眾鬼中排行第一?”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是的,反正民間有這種傳說。至於乳死鬼為什麼會排行第一,我想她的確有她超過常人的怨憤罷?府君不妨設身處地地為她們想想,那種因難產而死亡的女鬼,本指望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可以享受為人母親的哺育之樂,臨到快要達成所願,卻要和腹中的兒子一同歸於地府,這大概是人世間最大的不甘心了,難道她們不應該怨毒憤懣嗎?”

我感覺心頭豁然開朗,的確像是這麼回事,人世間的所有遺憾,大概真的難以超越分娩而死的女子罷,本來懷胎十月,渾身充滿了希望,最後卻連兒子長什麼樣都看不到。我家宅子滄池中傳說的那個女鬼持轡也一樣,她死了已經有四十多年,難道真的還沒有解除她的怨憤嗎?

我道:“子公君,繼續說你的那個故事。”

聽見我稱呼他的字,他顯得受寵若驚,語氣變得更恭敬了:“張彭年的死,據說還因為他在妻子屍骨未寒之時,就在靈前和家中婢女你歡我愛,君侯你想,那鬼魂死時本就怨憤,見到這種薄情寡義的事,哪裏還咽得下這口氣?也無怪乎他的上吊而死,大家都風傳是被他妻子的鬼魂蠱惑所致,連他家的仆人也都這麼說的。而且他的姊姊後來特意請了巫覡來禳解,巫覡對此也加以證實,但小人終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因為一則小人究竟沒有見過鬼神。二則,張彭年一死,我首先就想到誰將會得到好處。”

“哦,這句話什麼意思?”我愈發好奇了。

他解釋道:“君侯有所不知,張彭年家財千金,卻守財如命。他妻子臨產時,他確實不肯花一錢為妻子請醫師,導致他妻子難產而死,如果說他妻子因此怨恨他,也是說得過去的。但問題是,那種怨恨有沒有達到切齒痛恨,乃至要向丈夫索命的地步呢?另外,張彭年家產大概有百金之多,卻沒有一個兒女繼承,他隻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姊姊,早就嫁了。按照《置後律》,他死之後,隻能由他的姊姊繼承家產,而這個姊姊和張彭年一直就很少來往,據說也是因為張彭年慳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