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抓起酒壺,將剩下來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後就不停地咳嗽,蒼白的臉上又現出淒豔的血紅色。他手撫著胸膛,淒然自語道:"嘯雲,詩音,我絕不怪你們,無論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怪你們,因為我知道你們並沒有錯,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忽然間,木板門砰的一響。
一個人自門外爬了進來,他看來就象是個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擠著肥肉,全身都沾染著泥垢,頭發和胡子更亂得一塌糊塗,就象是已有許多年沒有洗過澡,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酸臭氣。
他爬著滾了進來,因為他兩條腿已被齊根斬斷。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朋友若是來要飯的,可真是選錯時候了。"這人根本象是沒聽見,他雖然臃腫而殘廢,行動卻並不呆笨,雙手一按,身子一滾,已到了爐灶前。
李尋歡訝然道:"閣下難道也是為了這金絲甲來的麼。"這人兩隻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爐灶,屍體還在這大鐵鍋裏,金絲甲也還在這屍體上。
李尋歡冷冷道:"在下手裏的刀並非殺不死人的,閣下若還不住手,這裏隻怕六又多一個死人了。"這人竟還是不理他,七手八腳,就將金絲甲剝了下來,看來那隻不過是件金色的馬甲而已,也並沒有什麼神奇之處。
奇怪的是,李尋歡竟還是安坐不動,手裏的飛刀也未發出,隻是瞪著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驚懼之色。
隻見這怪人兩手緊抱著金絲甲,仰天大笑道:"鷸蚌相爭,魚翁得利,想不到這寶貝竟到我手裏了。"李尋歡冷冷道:"在下人還在這裏,刀還在手中,閣下說這話,隻怕還太早了些。"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來,滾到李尋歡麵前,望著李尋歡咧嘴一笑,露出了滿嘴發黃的牙齒。
他格格的笑著道:"你的刀既然在手裏,為什麼不殺我呢。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你飛刀一出,我這殘廢是萬萬躲不開的呀。"李尋歡也咧嘴一笑,道:"我覺得你很可愛,所以不忍殺你。"這怪人大笑了幾聲,道:"你若不願說,我就替你說吧。"他大笑著接道:"別人都以為你沒有中毒,但我卻知道你是中毒了,隻不過你的確很沉得住氣,所以別人都上了你的當。"李尋歡神色不動,道:"哦。"
這怪人道:"但你卻休想要我也上當,隻因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無色,也無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還靈,也休想聞得出。"李尋歡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閣下真的知道得這麼清楚。"這怪人格格笑道:"我當然知道得很清楚,因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沒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騙過世上所有的人,但卻騙不過我。"李尋歡的臉色雖還沒有變,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動,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一天還沒有過完,我遇見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來我今天的運氣實在不錯。"這怪人道:"閣下難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麼人手上的嗎。"李尋歡道:"正想請教。"
這怪人道:"閣下博聞廣見,總該知道江湖中有七個最卑鄙無恥的人……"李尋歡失聲道:"七妙人……"
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點也不錯。這七妙人當真是男盜女娼,無恥之尤,別的武功他們學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雞摸狗,誘奸拐騙,這一類的功夫這江湖中卻可算是首趨一指,獨步天下的了。"李尋歡張大了眼睛望著他,道:"閣下難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麼。"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個最卑鄙無恥的人,就叫做……"李尋歡道:"妙郎君花蜂。"
這怪人笑道:"錯了一點,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學無術,連采花都不大敢,隻會勾引良家婦女騙財騙色,但若論起下毒的功夫來,有時連那位五毒極樂童子都要遜他一籌。"李尋歡道:"閣下對此人倒清楚得很。"
這怪人笑嘻嘻道:"我當然對此人清楚得很,因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李尋歡長長吸了囗氣,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閣下很奇怪嗎。妙郎君怎會是個大肉球。"李尋歡歎道:"你閣下這樣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婦女,那些女人隻怕是瞎子。"花蜂道:"你又錯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個人的眼睛都美得很,隻不過一個人若被斬斷了腿關在地窖裏,每天隻喂他一碗不加鹽的豬油伴飯,他本來就算是潘安,幾年後也要變成肉球了。"李尋歡皺眉道:"這難道是“紫麵二郎”夫婦下的毒手。"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剛才講了故事給你聽,現在我也講一個,隻不過我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運氣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黴的是,居然還弄出個孩子來,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李尋歡訝然道:"原來紫麵二郎說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鍋的。"花蜂道:"他隻說錯了一點。"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我並沒有將她卷帶出來的珠寶拐走,就算我這麼想,也不行,因為這女人比鬼還精,我根本就沒機會下手。"他歎了囗氣,接著道:"可是那時大胡子已發覺了此事,追蹤甚急,我這人膽子最小,就想找個人替我背黑鍋,所以我就要小薔薇去勾引紫麵二廊,她本來不肯,說他的臉不白,到後來才總算被我說動了。"李尋歡道:"原來你兩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時我若索性將計就計,甩手一走,倒也沒事了,可是小薔薇從大胡子那裏卷帶出的珠寶實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約好,等到這件事稍微平靜些的時候,我再來找她,將紫麵二郎踢開。"他又歎了囗氣,才接著道:"但我卻忘了天下沒有不變心的女人,她跟紫麵二郎朝夕相處,居然動了真情,等我再來找她時,他們兩人竟一齊動手,將我擊倒,又斬斷我兩條腿,讓我受了十幾年的活罪。"李尋歡皺眉道:"她為何不索性殺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這次他歎氣得更長,接著道:"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會有這種報應,一個男人若是以為自己了解女人,他無論受什麼罪都是應該的。"李尋歡也歎息了一聲,道:"這故事的確比剛才那故事有趣多了。"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還未聽到哩。"
李尋歡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個時辰之內,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現在絕不殺你,讓你坐在這裏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李尋歡淡淡道:"這倒用不著,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過許多次了。"花蜂獰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這必定是最後一次。"李尋歡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閣下就請便吧,隻不過……外麵風雪交加,冰雪遍地,閣下這樣子,能走得遠麼。"花蜂道:"這倒不勞閣下費心,沒有腿的人,也可以騎馬的,我已聽到外麵的馬嘶,而且中氣很足,想必是幾匹好馬。"他大笑著往外麵爬了出去,還揮著手笑道:"再見再見。"李尋歡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遠送了,實在抱歉得很。"外麵馬斯不絕,蹄聲漸漸遠去。
李尋歡靜靜的坐在那裏,望著桌上的酒壺。
一壺酒已空了,令一壺還有酒。
李尋歡拿起酒壺嗅了嗅,又嚐了一囗,喃喃道:"果然是無色無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確不錯。"他又喝了一大囗,閉起眼睛道:"這酒也的確不錯,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壺也是死,我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他竟真的將一壺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尋歡啊李尋歡,你早就該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總不能死在廚房裏,和這些死人在一起呀。"於是他就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