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正午,天色卻陰沉得猶如黃昏。
阿飛不急不徐地走著,就和鐵傳甲第一次看到他時完全一樣,看來是那麼孤獨,又那麼疲倦。
但鐵傳甲現在已知道,隻要一遇到危險,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會振作起來,變得鷹一般敏銳、矯健。鐵傳甲走在他身畔,心裏也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李尋歡也並不是個多話的人,和李尋歡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已學會了用沉默來代替語言,他隻說了兩個字:多謝。
但他立刻發現連這兩個字也是多餘的,因為他知道阿飛也和李尋歡一樣,在他們這種人麵前,你永遠不必說謝字。
道旁有個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這裏想必是掃墓的人腳的地方,現在亭子裏卻隻有積雪,阿飛走過去,忽然道:你為什麼不肯將心裏的冤屈說出來?
鐵傳甲沉默了很久,長長歎了口氣,道:有些話我寧死也不能說。
阿飛道:你是個好朋友,但你們卻弄錯了一件事。
鐵傳甲道:哦?
阿飛道:你們都以為性命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有權死!
鐵傳甲道:這難道錯了。
阿飛道:當然錯了。
他霍然轉過身,瞪著鐵傳甲,道:一個人生下來,並不是為了要死的。
鐵傳甲道:呆是,一個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阿飛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也要奮力求生。
他瞪著鐵傳甲,厲聲道:老天為你做的事真不少,你為老天做過什麼。
鐵傳甲怔了怔垂首道:什麼也沒有。
阿飛道:佻的父母養育了你,所費的心血更大,你又為他們做過什麼?
鐵傳甲頭垂得更低。
阿飛道:你可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若是說出來就對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這樣死了,又怎麼對得起你的父母,怎麼對得起老天?
鐵傳甲緊握著雙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這少年說的話雖簡單,其中卻包含著最高深的哲理,鐵傳甲忽然發現他有時雖顯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銳,頭腦之清楚,幾乎連李尋歡也比不上他,對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竅不通,因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阿飛一字字道:"人生下來,就是為了活著,沒有人有權自已去送死!"鐵傳甲滿頭大汗涔涔而落,抬起頭道:"我錯了,我錯了---"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道:"我不願說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隻因……"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信任你,你用不著向我解釋。"鐵傳甲忍不住問道:"但你又怎能斷定我不是賣友求榮的人呢?"阿飛淡淡道:""我不會看錯的。"
他眼睛閃著光,充滿了自信,接著又道:"這也許因為我是在原野中長大的,在原野中長大的人,都會和野獸一樣,天生就有一種分辨善惡的本能。"在李尋歡的感覺中,天下若還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難受,那就是"和討厭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發現在"興雲莊"裏的人,實在一個比一個討厭,比起來遊龍生還是基中最好的一個,因為他多少不拍馬屁。
討厭的人若又拍馬屁,那簡直令人汗毛直豎。
李尋歡隻有裝病。
龍嘯雲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氣,並沒有勉強他,於是李尋歡就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等著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
風吹竹葉如輕濤拍岸。
屋頂上有個蜘蛛正開始結網,人豈非也和蜘蛛一樣?世上每個人都在結網,然後將自已網在中央。
李尋歡也有他的網,他這一生卻再也休想自網中逃出來,因為這網本來就是他自已結的。
想到今天晚上和林仙兒的約會,他眼晴裏不禁閃出了光,但想起鐵傳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來。
天終於黑了。
李尋歡剛坐起。忽然聽到雪地上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了過來,於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剛躺下,腳步聲已到了窗外。
李尋歡忍耐著,沒有問他是誰,這人居然也不進來,顯然來的絕不是龍嘯雲,若是龍嘯雲就絕不會在窗外逡巡。
那麼來的是誰呢?
詩音?
李尋歡熱血一下了全都衝上了頭頂,全身都幾乎忍不住要發起抖來,但這時窗外已有人在輕輕咳嗽。
接著一人道:"李兄睡了麼?"
這是"藏劍山莊"遊少莊主的聲音。李尋歡長稱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愉快,還是失望。
他拖著鞋子下床,拉開門,笑道:"稀客稀客,請進請進。"遊龍生走進來坐下,眼睛卻一直沒有向李尋歡瞧一眼,李尋歡燃起燈,發現他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有些發青。
臉色發青的人,心裏絕不會有好意。
李尋歡目光閃動,笑問道:"喝茶?還是喝酒?"遊龍生道:酒。
李尋歡笑道?"好,我屋裏本就從來沒有喝茶的人。"?
遊龍生連喝了三杯,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喝酒?
李尋歡微笑道:酒稱釣詩鉤又稱掃愁帚,但遊龍生既無愁可掃,想必也無詩可釣,喝酒莫非是為了壯膽麼?
遊龍生瞪著他,忽然仰麵狂笑起來。
隻聽嗆啷一聲,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劍。
劍光如一泓秋水。
遊龍生突然頓住笑聲,瞪著李尋歡道:你可認得這柄劍?
李尋歡用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劍背,喃喃道:好劍!好劍!
他似乎禁不得這逼人的劍氣,又不住咳嗽起來。
遊龍生目光閃動,沉聲道:李兄既然也是個愛劍的人,想必知道這柄劍雖然比不上魚腸劍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氣,卻絕不在魚腸劍之下。
李尋歡閉起眼睛,悠然道:專諸魚腸,武予奪情,人以劍名,劍因人傳,人劍輝映,氣衝鬥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