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大剛卸下最後一塊門板,宣告新的一天買賣開張了。店裏一下子就湧進了不少來買糧的人。有端著盆的,有提著口袋的,噓聲、叫罵聲不絕於耳。店裏忙的時候劉老婆管收錢,劉老大管要糧。閑的時候有一個人就夠了。
劉老婆剛接過一個孩子的錢。又有一個中年漢子馬上又把錢塞了上去。
“我要五斤苞穀麵。”
“給我要十斤高粱米。”
“……”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氣憤地說:“我老早就來了,咋不接我的呢,你眼裏光裝著別人啊?”
劉老婆一把抓過那女人的錢:“廢什麼話,買你的糧得了。”
“我要八斤苞穀粉。”那女人道。
劉老大上著稱,把要好的五斤苞米麵遞給那個孩子,又把稱好的十斤高粱米交到中年漢子手裏,然後去稱那八斤苞穀粉。
那女人接過袋子提在手裏掂了掂,剛走沒幾步,就發覺不對勁兒。回過身子對劉老大說:“劉老板,你給的糧食夠秤嗎?我咋覺著不夠秤呢?你再給要要吧。”
劉老大沒好氣地說:“你嫌我給的不夠秤就別上我這糧店來啊,現在這麼忙,哪有那時間給你們一個個重稱。”
劉老大的話激起了購糧者的眾怒:“你這叫什麼話,有你這麼做買賣的嗎?不給夠秤還這麼橫?”
“做生意講的是公平,俺們也不是不給錢,哪能坑人呢?你要是少秤,俺們可要上政府那兒告你去。”
對於這些顧客的挑剔和指責,這兩口子向來是不予理睬,現在有糧就是爺,愛買不買!不一會兒,那個先前已出了店門的中年男子又折返回來,衝著劉老二說道:“劉掌櫃,我剛才去重稱了一下,整整少了我一斤半。”中年男子顯得很氣憤。
“你出了門,誰知道你做沒做手腳?出我這門就概不認賬。”劉老大理直氣壯地說。
中年男子一聽到劉老二說這話,知道自己再跟他強也沒用,這些個糧商真是黑心黑肺黑透了,於是就站在一邊看,希望能等到再有來找他算賬的。
“老板,我可還沒出門,為啥不重秤呢,在裏麵的你不肯重稱,出了這門你又不認,這裏麵肯定有鬼。”四十多歲的女人見劉老大蠻不講理,就大聲質問。
“那你上一邊等著去,還有這麼多買糧的呢,等賣完了他們的再說。”劉老婆也沒好氣地回敬道。
“不行!劉掌櫃,你要不給我把缺的一斤半糧補上,咱倆就找個地方去說道說道!”中年男子見自己有了同盟者,就放下糧袋,擺出一副不立即解決問題決不罷休的架勢。
劉老大也滿不在乎地說:“愛買不買,我就這玩意兒,要找地方你自己找去,我可沒工夫陪你。”
劉長河和艾小鳳正抬著一麻袋小麥子從後院倉庫出來,聽到前麵店裏一片吵鬧聲,就放下糧袋擠進去看,看了一會兒,劉長河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上前說:“爸,你就給人家重新稱一下吧,要是一時馬虎不夠秤,給人家添上不就得了,這年頭老百姓吃糧不容易啊!”
劉老大把眼一瞪:“混賬東西,你沒看見你爹正忙著嗎?”
艾小鳳一聽劉老大不但不聽長河的好言相勸,反而訓斥兒子,就擠上前去,接過那女人的糧袋掂了掂,就說:“爹,整個連袋子一共七斤四兩。”又轉身問那女人:“你買的是多少?”那女人說:“我買的是八斤,這不少給了好幾兩啊,這不是坑人嘛?”
艾小鳳又提起了那個中年男子的高粱米袋,沒等艾小鳳問,中年男子就主動說:“我買的是十斤高粱米。”
艾小鳳拎起糧袋又掂了掂又對劉老大說:“爹,整個連袋子一共隻有八斤八兩,少了一斤二兩。”
劉老大惡狠狠地瞪了媳婦一眼:“這怎麼可能呢?”
艾小鳳對爹說:“你要不信,你就給人重稱一下看看嘛!”
劉老大急了:“去去去,你上一邊呆著去!”
“爸,你這是幹什麼?小鳳要是說得沒準星兒,你就當麵鑼對麵鼓地給人稱一稱嘛!”
眾人嚷嚷聲一片。
“快給重稱,要是敢坑咱們,就搶了他的狗日的……”
“他不肯重稱就是心虛!他兒子和他兒媳跟他可不一樣。”
……
劉長河舉手示意:“大家別嚷,我爸馬上給你們重稱……”
劉老大戰戰兢兢地接過那女人的麵口袋,往稱鉤上一掛,那女人湊過去一看,真的隻有七斤四兩,他又拿起那中年男人的口袋稱,中年男子湊上去一看,果然少了一斤二兩。
中年男子拿起麵口袋要朝劉老大頭上砸去,被劉長河一把拉住,“大叔,我爸爸他眼拙,你就擔待點兒,缺的給你補上。”
大夥兒嚷得更凶了。
“不能這麼便宜了他,揍這缺德玩意兒。”
“我們家等米下鍋,別的糧店都說沒糧了,他就這麼坑咱,我和他拚了……”有人說著就要動手。
劉長河張開雙臂護住劉老大,大聲說:“鄉親們,鄉親們!聽我說,凡是缺斤少兩的加倍給大家補上,怎麼樣?”
劉老大急忙說:“好,好!我給補,我就是眼看花了,就按我兒子說的缺一兩補二兩,缺八兩補一斤。”
買主中有人問:“說話算數?”
劉老大頭上冒著熱汗,畢恭畢敬地回答:“當然算數。”
糧店這才安靜了下來,劉老大羞得滿臉通紅,一邊稱,一邊給人賠不是。
艾小鳳今天露了這一手,可是當著大夥兒的麵讓公公婆婆下不了台,自己也覺得不光彩,就走了出去。劉老婆一把把兒子拉到一邊,狠狠地說:“長河,你們倆這胳膊肘怎麼老往外拐呢?還不快給我滾屋裏去!”
劉長河往後退了一步,說:“媽,咱們不能這麼做買賣,糧價就夠貴的了,還坑人家,都是鄉裏鄉親的,往後叫我們怎麼見人啊!”
劉老婆氣得直罵:“快滾,快滾!”
劉長河回到了屋裏,艾小鳳生氣地說:“你爸你媽怎麼這樣呢?”
劉長河無奈地聳聳肩:“他倆從前不這樣,都是讓我二叔二嬸給教唆的。”
“你二叔二嬸是大財主吧?”艾小鳳好奇地問。
“小摳,在龍脈大家背地裏都叫他糧小鬼、土鱉財主,我瞧不上他,我家去拉糧,他還斤斤計較呢,有時價格還比別的糧店還貴。可我爹媽卻把他們當大恩人。”
“有錢人怎麼都這樣呢?”艾小鳳疑惑不解。
“咱不說這個了,唉,你的手掂秤這一招可真絕呀,這說明--”
見劉長河吞吞吐吐,艾小鳳追問道:“說明啥?”
“說明你有心計,幹啥都心裏有數!”
“有啥數,有數能把自個兒賣給你們家?我媽活著的時候,老說我傻,一根筋不轉彎。”
“我看你既聰明又實在,待人真誠。”說完劉長河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艾小風。
“這話說得還貼邊,我娘家和我婆家都是鐵匠。不實在還行?打馬掌、打房巴釘、打鐮刀頭,掌鉗掐段的時候,該多少就是多少,掐多了自己家吃虧,掐少了人家也不依,要是人家拿來100斤鐵要你打每個1斤的房巴釘,你就得讓它正好100個。這點本事都是從小給逼出來的。”
“小鳳,前些天有人來找你,我媽不讓你見。這幾天,趁著我在家,你麻溜地到林家再去跑一趟,跟那個馮大叔說好,要是林大錘再來或者派人來,就讓他直接來找我,或者讓馮大爺問準了他林大錘在什麼地方,你也好直接去找他。要不,那個鐵匠總讓你牽腸掛肚的,人又見不著,我看你這樣怪難受的。”
這些話,讓艾小鳳又一次感動了,她哽咽著說:“長河,你真好,以後,你就是我親哥,我就是你親妹妹……”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劉長河讓艾小風去找林大錘,也是一片好意,殊不知艾小風這一去,一場奇遇正等著她,她將曆盡磨難,陰差陽錯地去到一個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她的人生又將增添幾多蒼涼。劉長河則要跟這個剛認的妹妹天各一方,從此將品嚐煩惱與思念釀成的苦酒。
第二天,劉長河借口說陪艾小鳳去逛逛街,順便添置幾件體麵些的衣物,吃罷早飯,兩人跟爹媽打了個招呼就出門了。老兩口還在記恨著昨天的事也沒搭理他倆,出門後長河到他同學家玩去了,艾小鳳直奔林家。
到了林家門口,呈現在艾小鳳眼前的是一片衰敗淒涼景象。鐵匠爐倒在一邊,裏麵的爐膽破裂,爐灰散落一地,門前的地上依然可見斑斑血跡……那鮮血淋淋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艾小風有些不能自持,她找了把凳子坐下,努力去回想那些曾在這兒度過的美好時光……那時艾林兩家生活得多麼幸福啊!白天大錘掄著錘,小鳳掌著鉗,耳邊永遠唱著那支對生活充滿幸福企盼的歌:丁丁--當當--,丁丁--當當--,隻要錘聲響起,在大錘和小鳳聽來總是那麼的清脆悅耳,什麼煩惱都不在話下。眼前永遠跳躍著那歡快的火苗。晚上收了工,兩家人合坐在一起吃飯,在歡聲笑語中送走快樂的一天,又在歡聲笑語中憧憬著美好的明天……這個鐵匠鋪是多麼熟悉而又令人迷戀的地方啊,這裏,無論是門前屋後的一水一石,山坡河畔的一草一木都曾見證了自己和大錘成長的足跡。是否還記得兩人朝夕相處相親相愛的身影……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可是現在,秋風瑟瑟,衰草遍地……
艾小風正傷心著,忽然開來了一輛車,就停在自家門前。從車上下來的人艾小鳳認得,是中藥鋪的王掌櫃,他是來要賬的。原來艾小風當初為了給林大娘治病,欠下他五付藥錢。當初說好年內還清所欠藥錢,若不能還請,就拿自己頂債。這個王掌櫃,早就對艾小鳳垂涎三尺,隻因名花有主,沒敢造次。這回艾小鳳主動送上門,豈不是天賜良機。後來,這王掌櫃聽說了這個完整的故事:王老虎闖到林家弄出了三條人命,林老太一病不起,艾小鳳為了給婆婆治病,才欠下這五付藥錢。林老太的兒子正是圍困長春英雄團的團長林大錘,那個艾小鳳就是林大錘的妻子。王掌櫃怕再招惹出是非,才沒敢來要賬。後來又聽說林大娘死了,艾小鳳改嫁了,鐵匠家早已空無一人。這才後悔起來,先前已經來過幾次了,但都沒遇上人。今天正好路過,順便看看,沒想到卻逮了個正著。
“你欠我的藥錢,今天該了結了吧?”王掌櫃皮笑肉不笑的瞅著艾小鳳說。
“我現在沒帶錢,你們到長春找劉老大糧店去要好了。”
王掌櫃繞著艾小鳳色迷迷地看一圈。“我可不管什麼老大老二的,當初是你開口向我賒的藥錢,我就衝著你說話,有錢今天就結清,沒錢就按你自己當初說的辦,跟我走吧!”原來這王掌櫃最近老婆死了,正想著續弦呢。他向一名夥計使了個眼色,那夥計下車一把揪住了艾小鳳,就要往車上推。艾小鳳剛要叫喊,嘴卻被王掌櫃從身後死死地捂住了。艾小鳳拚命掙紮,盡管身板好,卻怎麼架得住兩個大男人呢?不由分說,艾小鳳還是被塞進了車裏,王掌櫃死命抱住她,那名夥計開著車一溜煙跑了。不管艾小鳳怎麼罵,也不管艾小鳳怎麼哭鬧,全都無濟於事。那王掌櫃兩隻手像鉗子一樣抓住了她,整個人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就這樣,車一直開到了“好運藥店”門口才停下,那名夥計把車停好後就來幫著王掌櫃把艾小鳳弄進了裏屋,然後鎖上門走了。
屋裏,艾小鳳看著王掌櫃,就像一隻羊在看著一隻狼。她軟話硬話說了一大堆:什麼我有丈夫,你不能胡來啦,什麼現在是新社會新政權不準欺負人啦,什麼你要敢欺負我,我就去告你啦,什麼你放我走我立刻給你回家取錢啦……
艾小鳳把能想到的都說了,那個王掌櫃卻跟沒聽見似的,隻顧色迷迷地盯著艾小鳳看,等艾小鳳說累了,他才交了底:“實話告訴你,我老婆死了,我看你長得不錯,我也知道你已經有了婆家,可我不在乎,我看上你了,藥錢我不要了,我要的就是你!明天我就帶你回我老家。跟上我你吃不了虧,我有的是錢!”說著就要對她動手動腳,艾小鳳一邊掙紮一邊罵:“臭流氓!老畜生!”可是掙紮和罵都沒有用,王掌櫃還是把艾小鳳壓到了身子底下,艾小鳳的上衣也被撕開了。眼看這老畜生就要得逞了,突然“咣”的一聲,鎖著的門被踢開了,十幾名端著槍的糾察隊員衝了進來。
王掌櫃一驚,趕緊鬆開了艾小鳳,披上衣服,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一名領頭的糾察隊員亮出一張“逮捕證”,說:“你就是王靈善吧?解放前,你勾結國民黨新七軍軍需處長王老虎倒賣軍用藥品器材,解放後又潛逃到這裏,今天可把你給逮住了。你被捕了!簽字吧!你這藥鋪也由政府查封沒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