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新的難點(1 / 3)

荒郊野外,天空陰沉,路邊又添了一座新墳,墳前的墓碑上寫著“左陳氏之墓”。左光輝一身重孝,在墓前燒著紙錢,一陣風來,吹起了片片未燃盡的黑色紙灰,像一隻隻蝴蝶在隨風上下翻飛。那黑色的精靈在墓前舞著,似乎是在為逝者安魂。

左光輝望著望著,一陣悲痛襲來,不禁失聲痛哭。都是為兒不孝,老母親才千裏跋涉尋找自己,一路上忍饑挨餓,吃盡了多少苦呀!為的是想尋一份親情,尋一份依靠,尋一個溫馨的家。可是自打母親來到龍脈,由於自己對程桂榮的不滿,沒讓母親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在這個家中也沒給過一天好臉子。現在,母親含恨離去了。左光輝在心中罵自己是個逆子,天底下要都像自己這樣的不孝兒孫,為父母者生兒育女還有啥意思。母親臨咽氣時還在不停地叨念著:“媳婦回來了沒有?你給我去把媳婦找回來!”老人的聲音猶在耳畔,是自己逼走了媳婦,雖說母親是被火燒死的,可是媳婦要是在家,能讓母親被火燒嗎?逼走了媳婦等於是逼死了老娘,他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自己七歲喪父,是母親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學,教他做人,為他娶妻……左家能撐到今天,我左光輝能出人頭地當上縣長,離不開這個長眠地下的慈母的功勞。正當一家人團聚,自己有能力盡孝,讓她老人家開開心心地頤養天年,卻一次次讓恩重如山的老娘擔憂、受氣。想到這兒,他感到心上像有一把刀子在剜割著,使他一陣陣絞痛。他懺悔著自己的種種不是,請求母親在天之靈的寬恕。他想起與自己非親非故的林書記受著傷還冒著生命危險,衝進火場救出老母的感人一幕;他想起洪專員得知家裏著火後,專門打來電話慰問老母的病情,當聽說母親撒手人寰,又特地打來電話囑咐自己要節哀,要好好料理老人的後事,還特地關照自己,不必去參加郝前進隊長的追悼會了;他想起,在母親病重期間,常永瑞、周泰安、翟斌等人輪流到醫院守護的情景……

這樣想著想著,這一樁樁動人的故事讓他心裏又泛起了一陣陣的暖意。突然間,他記起今天下午縣委縣政府有個會議,這是林書記回來以後召開的第一次會議,必須盡快趕回去參加,不然……

左光輝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等他推門走進會議室,發現除了自己,該到的人全到了,見林大錘邊上的位置還空著,就挨著坐下。

林大錘見人齊了,就宣布開會。今天的會議,他作了周密的考慮,要從左光輝手中把征糧工作接管過來,就必然涉及一場思想交鋒,不能再和風細雨了,隻要自己是出於公心,坦誠相待,他相信左縣長會理解的。

首先,他把奪取地塞的戰鬥情況簡要地給大家作了介紹,還突出強調,地塞裏的糧食作為戰利品,是不準隨意動用的,這是紀律。按著洪專員的指示,地塞已由臨時二團接管了,糧食的押運工作也由他們負責。關於王老虎逃脫一節,他也向與會同誌作了通報,告誡大家要繼續提高警惕,要防止敵人各種可能的破壞活動。

之後,他才把話題轉到今天會議的主題上,他心情沉重地說:“同誌們,我們今天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征糧。說實話,談這項工作我都感到臉紅。記得我剛到龍脈的時候,也開過一個辦公會議,那次會議的中心就是討論班子成員的分工,我負責偵察攻打地塞,左縣長負責征糧,是這樣吧?可是我不在家的這一段日子裏,征糧工作開展得怎麼樣呢?聽王副省長說,在全省,我們縣拿了兩個第一!一是,我們縣在全省是第一個帶頭交糧的縣,還得到了上級的通報表揚。二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縣在完成交糧任務的總額上,又創造了個倒數第一!我知道,你家遭遇了不幸,母親又突然去世了,你心裏難過是正常的,可是我們縣的征糧工作在全省倒數第一就不正常了,別忘了龍脈縣號稱是東北局最好的產糧縣,是全省的糧食集散中心,怎麼能打狼呢--左光輝同誌!”

馬奇山想替左光輝辯解幾句:“林書記--左縣長他--”話沒說完,隻聽林大錘一拍桌子:“住嘴!”這厲聲一喝把馬奇山剛想好的話全嚇了回去,他狼狽地低下頭,不再吱聲。

林書記說的這些話句句是實情,且又語重心長。按理說,麵對林大錘的批評指責,左光輝應當認真反躬自省,何況……可是,林大錘的這些話,在左光輝聽來,句句刺耳,句句刺心。在他腦海中形成的第一感受就是:你在整我,在拆我的台,拆我的台好抬高你自己。別以為你奪了地塞就是大英雄,想嗬斥誰就嗬斥誰。老子偏不買你的賬!

如果說先前在母親墳前,左光輝是良心發現,是真情懺悔,那是在特殊環境下的本我和超我的表現。那麼此刻,一旦回到了現實中,他又變回到原先那個自我的左光輝。他心中的那杆天平,又開始向自己那邊傾斜。一個主持工作的主要領導同誌,一個正處在喪母悲痛之中的同誌,將心比心,你林大錘怎麼能這樣無情地當眾批評我呢?就算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這麼不尊重人吧。馬奇山不過想講幾句公道話,你不但不讓人家講,還拍桌子,什麼作風?簡直是軍閥作風!左光輝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站起來,顯得很不服氣:“我不能接受你的批評,我左光輝已經盡了力了。龍脈縣是產糧大縣,糧食征收不上來,我有什麼辦法?”說完他坐下,雙眼還直直地盯著林大錘,仿佛兩杆噴著火的焊槍。

林大錘本來並不想針對左光輝。可偏偏今天開的是征糧工作會議,而他左光輝是征糧工作的負責人,龍脈的征糧工作在全省倒數第一,還強調自己盡力了,來推卸責任,這是什麼工作態度啊!見他還要為自己辯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問我有什麼辦法,沒辦法,你立什麼軍令狀呢?收不上糧食,你還搶著送什麼全省第一車糧呢。收不上糧食,還顯個什麼大屁眼子啊?”

一句髒口讓全場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全場鴉雀無聲。在龍脈縣的曆史上,從來還沒有誰對現任的縣長如此的大不敬。盡管這些話在左光輝聽來句句不入耳,可林大錘說的哪句不是實情。左光輝被罵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囁嚅著說:“我,我這也是為了咱龍脈縣好。”

“這種好我們不要!我們提倡辦實事,不要出這種風頭,圖這種虛名!”今天林大錘一改往日作風,說話咄咄逼人,得理寸步不讓。在這種會議上用這樣口氣的發言,底下的人還都沒有見識過,誰也不敢吱聲。林大錘第一次讓縣領導班子見識了他的另一麵:威嚴。

憋了一會兒,左光輝越想越生氣,他蹭地一下站起來說:“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有本事你來征糧,讓我看看!”

左光輝這話顯然是挑釁,大家一齊把目光都轉向了林大錘,看他怎麼接招。

隻見林大錘笑了笑,慢吞吞地說:“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我也不推脫,我來征糧就我來征糧。但我決不會像你那樣,組織什麼糧食糾察隊,不分青紅皂白,挨家挨戶上人家裏翻箱倒櫃,這跟土匪搶糧有什麼區別?這麼做隻能挫傷群眾的征糧積極性,隻會被敵人利用,讓群眾和政府形成對立,自己陷於孤立,工作陷於被動。洪專員知道後,對龍脈這種過激的工作方式表示擔憂。據他介紹,全省二十多個縣圍繞著征糧工作的開展,已經發生了好幾起案件了,有的縣出現了恐嚇信,有的縣征糧隊員被暗殺……還有你家突然起火,難道和你的這種征糧方式就沒有關係?我要征糧,我會用心去征,用腦子去征,想盡辦法去征,區別對待地征……我會讓那些糧商自覺自願地把糧食送過來。”

這一席話擊中了左光輝的要害,這不是明擺著說他征糧不會用腦子,不會想辦法,不懂得區別對待,結果不就是形成對立,讓自己陷於被動嗎。他不吱聲了,像一隻敗下陣來的公雞,頭一低,賭氣地坐下了。

林大錘平靜了一會兒,知道這些話左光輝難以接受,就用和緩些的語氣說:“我說左縣長,我是個粗人,請你別太在意我剛才用什麼方式說話,說了些什麼。你我一樣,重任在肩。我是真心希望你我能攜起手來,把龍脈的事情幹好。要知道,中國曆代帝王到國民黨大大小小的官兒,當的都是印疙瘩官兒。”說著他把手指拱成圖章大小的圓形,“為了這個印疙瘩,他們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一旦有了這個印疙瘩,他們便隻顧一己之私利,不顧百姓的死活。真能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好官,微乎其微。隻有我們共產黨的官,當的是為老百姓負責任的官,當的是對得起百姓、有良心的官兒。”林大錘說到這兒,掃視了一下四周,然後繼續說道:“什麼是責任?啊?好比說,你左縣長和省長簽訂了二百萬斤軍糧的軍令狀,那沈陽戰場上,就把你這二百萬斤的指標下到了在炮火中浴血奮戰的每一位指戰員的肚子裏了。你的指標完成了,他們就能填飽了肚子打仗,你說這責任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