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2)

她去之後.我又經曆了很多風風雨雨.千山萬水輾轉流漣。三十二年塵寰顛頓。當我鬢發漸蒼,事業有成時。到”馬輩蘭之墓”前扼腕沉吟。我發覺母親始終都在注目著我.跟隨著我。

我的母親是一位性情剛烈的女性。和一般形容出來的“慈母”、“三春暉”,再文雅點的說“萱堂”、“令慈”這樣的尊仰不怎麼聯係得上。她有時也“手中線”為我補帽子,縫衣褲上掛破了的三角破綻,“聯”被腳趾頂透了的鞋。然而這印象不深,每逢憶及,她常常沒有握針,而是擦槍——堆的槍機零件擺在桌子上,各種顏色抽汙了的破布條、棉紗、還有“雞(機)油”,擦拭了,一件一件再嘁哩喀喳組合著“對”起來,魔術般地又複原了:一杆閃著暗幽幽烤藍的“雙筆簫”手槍又握在手中——她是與新中國共同誕生的第一代警察,一九四八年是縣公安局的偵察股長。一九四九年已成為陝縣的公安局副局長了。除了打槍,她還騎馬,過黃河進伏牛山,都是騎馬走的。能打槍會騎馬,母親在我心目中不是依門盼子燈下走針的女人,而是英雄。

“英雄”也打兒子。因為我的淘氣調皮永遠長不大;因為我逃學不肯受調教;因為我諸門功課成績的“臭”,不知多少次被她打得三魂七魄不歸竅——拖著拉著……夾著我殺豬樣的尖聲嚎哭,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當然,挨打的部位永遠是隻有一處,屁股——打過就忘,以至於我永遠都以為,打屁股肯定補腦子,不打屁股的必定不是好媽媽。記得第一次挨打,是一個秋天。公安局的院子裏有一株很高很大的梨樹,幾個農民裝束的人在樹上摘梨,手裏提著很長的麻袋,摘下就裝進袋裏。我那時四歲吧?就站在樹下,偶爾有落下的梨就撿起來,飛快送進屋裏塞進抽屜。如此往返,競撿了多半抽屜磕爛了的梨。半夜時分,母親開會回來,我(其實一直熬著瞌睡在等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拉開抽屜,說:“媽!我撿的,你吃!”母親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你,怎麼敢,拿人家的梨?!”’“樹上掉的,我撿的……”“掉了你就敢撿?”“他們(別的小孩)都撿,我也撿!”“你還嘴硬!”…“於是便開打。我的絕不認錯似乎更激怒了她,從裏屋拖到外屋,又拖到滴水簷下……狠狠地照屁股一掌又一掌——打得真疼啊!我相信她的手肯定也打得酸痛的……那夜月亮很好,清冷清冷的,我的哭聲驚動了所有的“公安”,拉著勸著才罷了手。但我現在一閉眼,還能看見她的淚花。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那裏還沒有土改,公安局占的是財主的院子。梨,也怕是故意掉落下來的。地處伏牛山腰裏這個小縣城四匝全被土匪包圍,而城裏的“自己人”中也有土匪鼓噪著預備蠢動,形勢是異常凶險…·以後我還挨過許多次打,總沒有那一次打得冤枉,也沒有記得那樣真切。然而盡管被打,我從來也沒有怕過她,時至今日想起來就不禁莞爾,假如她能活到今日.或假如我當時就是“作家”,我肯定要好好采訪一下,必能寫出一篇意趣橫生的文章。然而她三十二年前就去了,隻留下這美麗的“假如”。

她逝去時年僅四十五歲,現在還安靜地躺在臥龍崗革命公墓——她是累的了。幾年前有位記者來訪,問我:“你這樣堅強的毅力,哪裏來的?”我說:“母親給的。”

我的母親沒有上過學,後來翻看她的筆記日記文稿,連我這個“有大學問”的也驚歎不已。母親不但字寫得端秀清麗,那文采也是頗生動煥映的。那全是自學,一點一點啃下來的,寫總結寫報告鍛煉出來的。她死後二十年,我寫書。盛暑天熱餐蚊成陣,我用幹毛巾纏了胳臂(防著汗沾稿紙)兩腿插在冷水桶裏取涼防蚊;作文困倦到極處,用香煙頭炙手腕以清醒神經。記者們知道了,無不為我的這樣耐苦堅毅震驚,殊不知這兩手是地地道道的家教真傳,毫不走樣學習母親當年工作的風範!六十年代我回家鄉,父親指點我去看母親在家勞作的磨房,石砌的牆上用炭條畫的字跡宛然,如“牛”、“馬”、“羊”、“人”、“手”、“口”…一父親告訴我:“這是你媽沒有參加工作前練習寫的字。”現在大約已經湮沒迷失了吧?她的刻苦,她的嚴厲,形成了她的風格,大抵一我想了很久.大抵是因了她的理想主義加著一種頑強的執著與認真。從一個拈針走線推磨造炊的農村少婦,到能打槍騎馬識文斷字文武來得的—個職業革命者,經受了幾多磨難?我雖然不怕她,但在浩浩如煙的記憶裏,盡管她聰明美麗,更多的成分是“威嚴不可犯”。幾個年輕警察在說笑,有人說一聲:“馬局長來了!”眾人立刻變得一臉莊重肅穆—那時的公安局和監獄同院,串得蚱蜢串兒似的犯人們在太陽下曬暖兒,見她過來,會抖動著腿哈腰低頭站起來,聽著她腳步過去才鬆一口氣。一句話,她“厲害”。